等進得蒙城,安頓好之後,裴該就和王贊一起來見石勒。石勒正好與苟晞共坐,急召二人近前來,王贊與苟晞對面,雙方神色都難免有些尷尬,石勒倒趕緊幫忙打圓場:“道將、正長,卿二人本為至交,今又一同歸從我漢國,將來建功立業、封侯拜爵,也算是一段佳話了。”二人趕緊拱手:“自當虔心輔佐明公,以成大業。”

石勒又為苟晞介紹了裴該,苟晞趕緊行禮:“嘗聞明公說起,裴文約深肖乃父,有不屈之志,有宰相之才,今日得見,真少年俊彥也!”裴該隨便回了一禮,態度貌似有些倨傲——其實這不是裝,他心裡確實不大高興。一是被石勒當馬骨當得很不爽,二則苟晞的話裡也還藏著釘子呢:啥叫“不屈之志”了?你是在諷刺我最終還是“屈”了麼?是,我年歲是比較小,但不必直接稱之為“少年俊彥”吧,你是倚老賣老,瞧不起我嗎?

苟晞瞧不起裴該也是正常的,雖說二人論家世一天一地,但苟道將終究與王正長不同,從司隸校尉石鑑的部從事起家,不到十年便累功而成為西晉大將,曾經戰必勝、攻必克,縱橫大河南北,就連司馬越都對他深為忌憚。等他地位逐漸提升之後,就難免對世家子弟會從仰視一轉為敵視甚至是鄙視了——汝等不過託生了一個好人家而已,怎比我天縱英才、傲嘯當世啊?!

這還是他被迫歸降了胡漢,做石勒幕中司馬,倘若還是橫行一方的軍閥,才不肯正眼瞧裴該呢。你老爹是掛了,即便他還活著,難道敢恃宰相之尊而小覷我麼?我又何必對一孺子行禮?

苟晞話裡暗藏的釘子,石勒學問有限,沒聽出來,但裴該對苟晞不假辭色,而苟晞因此面色陰沉,他可是瞧得一清二楚的。傳言無誤,他本來是想任命裴該做右司馬的——當日曾想命其為“君子營”副督,沒人贊成,只得作罷;但這回的任命,事先可是得到了張賓的首肯,至於徐光、程遐等人,貌似也並沒有表現出太激烈的反對情緒來——只是看到這種情形,生怕惹惱了苟晞,倒不方便當場提起此事來了。

終究軍中以右為尊,右司馬可是比左司馬還要高半頭啊。

當下只是隨便寒暄幾句,就說文約、正長你們遠來疲乏,還是早點兒回去歇息吧。裴該和王贊才剛出去,苟晞就問了:“未知二子今在軍中,是何職司?”石勒說他們跟你一樣,降順的時間還不長,再加上又沒有道將你這般名滿天下,所以還都沒定——“以道將看來,當授何職?”

苟晞回答道:“王正長與晞相交莫逆,我深知其才,亦明其所用,請明公將之撥隸在我的麾下,齊心協力,以為明公效犬馬之勞。至於裴文約,雖稱有才,終究年紀尚輕,明公慎用,不可付以方面之任也——這只是一點淺見,具體授何職司,都由明公決斷。”

石勒點點頭:“道將老成之論,我會仔細考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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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晚間,張賓又來找裴該,轉述石勒的意思:本待任裴郎為右司馬,但苟道將似有不懌之色,只得暫且作罷……

裴該心中暗笑,上回通報說當不成“君子營”副督的是你,這回說做不成右司馬的也是你,你是專門負責給石勒擦屁股的麼?臉上卻表現得雲淡風輕:“品位之於裴某,浮雲罷了。”

張賓心說品當然於你是浮雲,你的品夠高了……位於你也是浮雲,在石勒幕府之中,哪有一個職務可以得比上你過去的散騎常侍、南昌侯呢?你要是在意什麼營督、司馬,不是徒惹他人恥笑麼?但是想想裴該終究也來了好幾個月了,到如今仍然無職無位,就怕他嘴裡不說,其實心中對石勒暗藏怨懟之意,因此好言撫慰道:“苟道將倨傲,不欲裴郎位於其右也。然右司馬雖不可得,主簿、功曹等卻並不為難——不知裴郎屬意何職?”

裴該淡淡一笑:“程子遠、徐季武等都無職,獨我有職,怕是會變成眾矢之的呀。”隨即假裝誠懇地對張賓說:“張君,我歸主公,非為利祿,是張君說欲導主公為中國人,平定天下,我才勉從之耳。今駐蒙城,其勢尚不如在許昌,不知須整備幾時,才可繼續東向?”

他知道石勒才剛吞併了苟晞所部,是一定需要花費點兒時間整訓的,不可能這就拉起隊伍來繼續朝東走,可是你們究竟打算跟這兒呆多久呢?石勒有沒有跟你商量過今後的計劃?

張賓略略一皺眉頭:“我也正為此事,前來與裴郎商議……一則王彌在項關,尚不知對我軍吞併苟道將作何看法,有何舉措;二則麼……苟道將建議明公東取青州,明公似乎意動……”

裴該笑笑:“東征青州也好。”

張賓說什麼叫“也好”——“昔裴郎不是說過,唯河北邯鄲、襄國間是形勝之地,可以建基麼?青州雖殘破不如河北,戶口尚繁,但偏處海濱,只可割據一隅,不能制壓天下,非可立足之地也!”

裴該一擺手:“設主公果然東征青、徐,背海而面中原,又遠離平陽,正所謂‘天高皇帝遠’,好做富家翁,保一世富貴不難矣。昔田齊在彼,秦最後滅之;臧霸在彼,成一世豪。主公不正好拿他們做榜樣嗎?怎麼,主公有天下之志,難道欲圖反漢不成麼?!”你就別跟我這兒裝傻充愣啦,你跟石勒究竟有多大志向,難道我還不清楚嗎?

張賓愣了一下,隨即敷衍道:“人懷天下之志,或可割據——如同蜀之劉備;若止有割據心,怕是終究落得個公孫述一般的下場。臧宣高最終不也被迫離開青州,俯首入朝了麼?”說完這幾句沒什麼誠意的話,他趕緊轉換話題:“未知明公何以如此看重苟道將,又不知苟道將何以寄望於青州?”

裴該說關於這兩點啊,我大致能夠猜到緣由:“苟道將昔日曾領青州刺史、假節都督青州諸軍事,結果為曹嶷所敗,被迫退至倉垣,自然會對青州念念不忘。至於主公信重他……張君可知,當日曹操在下邳曾欲赦呂布而用之,又是什麼緣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