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不識字,如何名文?還是叫孫武……”想一想也不合適,“看汝體健有若熊羆,不如便改名為熊,叫裴熊吧。”

孫文……從此以後就叫裴熊了,急忙又再作揖:“感念主人賜名。”

“聽汝的口音,卻不似本地人氏?”裴該伸手一指,裴熊趕緊去把胡床端過來,當面展開——最近裴該總在院中,坐著胡床望天,這一則是為了整理自己的思緒,二則因為他實在不習慣這年月的跪坐習俗,胡床雖矮,好歹可以放鬆一下小腿——然後回稟道:“小人老家在范陽國,七年前為了逃避徵兵,跟隨叔父一路南下,最終在許昌落腳。上月叔父過世了,這才賣身為奴,以安葬叔父。”

裴該心說賣身葬親啊,這橋段也太老套了吧,誰會信你!緩緩屈膝,在胡床上坐下,繼續問裴熊道:“汝今為我家之奴,又有氣力,若逢我有危難,可能捨身相護麼?”

裴熊直截了當地回答道:“小人打不過支將軍。”

裴該心說我沒讓你去打支屈六啊……哦,你是以為我想籠絡你,然後尋機逃跑,所以預先作此宣告吧,這傢伙貌似人如其形,果然沒什麼心眼兒——“我何曾命汝去與支將軍較量?然若是旁人欺我,汝肯聽令搏殺麼?”

“小人既為裴家之奴,自當遵從主人號令。”

正這兒說著話呢,忽然又聽得拍門聲山響。原本倚靠在牆角打盹兒的那個老僕人一激靈站起身來,可是瞧瞧大門,又轉過頭去瞧瞧主人,哆哆嗦嗦的卻不敢上前……上回有人這麼拍門,還是支屈六初次“來訪”,老僕急匆匆過去,才剛拉開門閂,就被支屈六一腳踹翻,連扭了好幾天的腰,到這會兒都還沒好利索哪。這又是誰啊?不會再踹門吧?

裴該仍然端坐在胡床上不動,隨即抬頭瞥一眼裴熊。裴熊倒也並不是太傻,當即明白,於是扯著嗓子高聲問道:“何人拍門?”他嗓門兒可是真不小,裴該離得近,就覺得腦袋“嗡”的一聲,趕緊側身、捂耳……門外的拍擊聲也就此嘎然而止,然後停頓了少頃,才聽人回答說:“裴該在否?曲錄事特來訪汝。”

裴該聞言,不禁翻一翻白眼——上來直呼其名,還以“汝”作為稱呼,你這算什麼態度?則來意也不問可知了。他聽簡道提起過一個姓曲的,大致能夠猜到來者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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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國才剛建立不久,典章制度還很粗疏。照理說劉元海不是個沒學問的人,但他根本就沒把心思放在官職的設立上,再加上漢、匈兩套制度並行,那就搞得更為混亂。麾下各軍的狀況也與此大同小異,好比說石勒軍中,各級武將等級森嚴、職權分明,但稱呼起來很簡便,都可以被叫做“將軍”。

文吏系統與此相反,全都一股腦塞入“君子營”中,除了一個張賓被任命為“左長史”、“君子營督”外,旁人全無名位。然而越是中國士人,越是講究個等級次序,所以他們乾脆自己擬定職司,掛個空頭銜瞧著也好看,稱呼起來也倍兒有面子。

但是按理說石勒的地位可比晉朝二品將軍,幕府中當置長史、司馬各一人,秩千石,然後是主簿、功曹、門下都督,再然後是錄事、各曹、刺奸吏、帳下都督等職。然而石勒只任命了兩個長史——右長史為刁膺——偏偏其餘職務全都不設,於是徐光和程遐乾脆全都自稱司馬,往下輪資排輩,就連曲彬曲墨封都混了個錄事的虛銜——至於簡道簡至繁,那就是普通門下書吏了。

這回曲彬奉了司馬程遐之命來喚裴該,一到地方先命從人拍門,等到門開之後,他就挺著胸脯、梗著脖子,揹著手,大搖大擺地往裡走。結果一瞧,裴該不但沒過來迎他,反而端坐胡床不動,還仰頭望天,彷彿根本沒瞧見有人進來似的。

其實這傢伙才剛進門,裴該就看清楚他的相貌了。此人倒是生得一副好皮囊,三十多歲年紀,肩寬身長,雖然略顯消瘦,卻頗有清雋之態,一部長鬚飄灑胸前,黑漆漆的無有一點雜色。但瞟過這一眼後,裴該就故意把眼神給移走了。

曲彬倒並非頭一回見到裴該,因為當日送別石勒,裴該“主公”二字一出口,大家夥兒的目光全都往他那裡瞟,自然能夠得見風儀——曲彬在人群裡,裴該卻沒理由單獨注意到他。此番再見,裴該並非記憶中(其實是想象中)的諂媚神情,反倒一副倨傲之色,竟然把曲彬先前硬撐起來的架子給消弭於無形之中——就彷彿鶴立雞群,自以為尊,轉眼卻見著了一隻鳳凰……

當然這不是說裴該容貌比曲彬漂亮太多,他僅僅佔了年輕的便宜罷了。關鍵是曲彬這驕傲是虛的,裴該雖然也純然是表演,終究曾經是養尊處優的貴介公子,在曲彬看來,那是從孃胎裡帶出來,從骨子裡透出來的無可比擬的優越感……所以他的氣勢當即就被壓下去了一頭。

曲彬雖然心中惱恨,卻也莫可奈何,也不敢再直呼其名了,只得略拱一拱手:“裴郎……”裴該兩眼一翻:“‘裴郎’二字,也是汝可以喚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