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敵對陣營當中,他光記得劉淵字元海、石勒字世龍、石虎字季龍了,就連張賓字孟孫,若非石勒說起,他都沒啥印象。

當時士人還是以單名為主,張賓所提到的徐季武、程子遠,聽上去都象是在稱字,裴該怎麼可能想得起來呢?

張賓隨即就給他介紹了:“徐季武名光,頓丘人也;程子遠名遐,冀州人也。皆為明公心腹,也在‘君子營’中,欲得副督之職久矣。”

徐光、程遐?這麼一說裴該就有點兒印象了,貌似那倆傢伙後來執掌後趙政事,然後都被石虎給宰了吧。

他抬起眼來,略略瞟了瞟張賓的表情,目光中流露出些許疑惑之色,貌似還帶著一點兒譏諷,彷彿在說:“張先生您這是什麼意思啊?挑撥離間麼?”

原本許諾副督之職,如今兌現不了,張賓過來通知一聲,這很正常;表態說自己是贊成此議的——“以裴郎的出身,再加明公厚愛,理當擔任副督之職”,也算是尋常客套話,都未必想趁機拉近關係;但你非要指名道姓,說是因為徐光、程遐的反對,才導致事情作罷,又是什麼用意了?甚至於還指出徐、程二人“欲得副督之職久矣”,說明他們之所以反對,純出嫉妒,並非象表面上所說的“裴郎新來,寸功未立,此刻便任為副督,恐怕人心不服”,出於公心——你這挑唆的用意也太明顯了吧?

裴該的眼神自然完完全全地落在了張賓眼中,張賓也不做絲毫解釋,只是淡淡一笑,再度舉起碗來,直接把這件事給揭過去了。其實張賓心裡在想:“這孩子還算有點兒見識啊。”

——————————

本來石勒到處招攬中原士人,這趟雖然領回來一個小年輕,也不算什麼太離奇的事情,終究裴該不管歲數多輕,能力如何,他的門第、官品擺在那兒呢,哪怕只是千金馬骨之計,搬過來當擺設,那作用也起碼比簡道之流要大。張賓一開始並沒怎麼當一回事兒,等到昨晚石勒召集眾將和參謀人員,商議北攻洛陽之事,一直討論到夜半子時,這才告一段落。石勒隨口就說了,我新領來那個裴該,已經許了他“君子營”副督之職了。

在場眾人除了一個蘷安以外,大家夥兒全都驚了,紛紛勸阻石勒。其實別說一直覬覦此位的徐光和程遐了,就算張賓也懇求石勒仔細考慮,再從長計議——“君子營”中人才濟濟,不全是簡道那種濫竽充數的,以一新人,還是弱冠青年擔任副督,眾人怎麼可能服氣呢?

石勒不好違背眾人之意,最終只得表示此事暫緩。然後眾將和參謀們都退了出去,石勒光留下張賓一個,繼續談話——他倚張賓為心腹,為股肱,這倒也不算什麼出奇之事,眾人早就司空見慣了。

張賓原本以為是還有一些軍事上的細節問題需要敲定,沒想到石勒直接就跟他講起了招攬裴該的經過。當然啦,天色已經很晚了,石勒並沒有長篇大論,只是大致說了一下,裴該是我在寧平城內逮著的,他態度不卑不亢,還敢當面頂撞我,毫無畏死之心,跟王衍之流迥然不同,我很欣賞他,再加上崇敬他去世的老爹,所以殺盡晉官,卻獨獨留下了他的性命。我反覆招攬,他一開始堅決不從,後來發現我逮著了他的姑母裴妃,為救裴妃,這才答應留下,但是提出了三項條件……

當講到“胡營約三事”的時候,張賓覺得挺有趣,也挺新鮮,支楞起耳朵來聽得格外仔細。裴該說他“降石不降漢”,張賓深感知己,心說其實我也差不多啊,只是沒有那麼明確表示出來而已。

他當年看到朝政混亂,自己又不得重用,乾脆藉著生病的機會,辭去了中丘王帳下都督之職,一直隱居在家。趙郡也算中原樞紐之一,見天兒有各路兵馬來去,你爭我奪,張賓冷眼旁觀,仔細甄別,最後認定了石勒才是可以成就大事的豪傑,於是就手提長劍,自己跑到石勒轅門前去大呼求見。石勒雖然接納了他,但一開始也並不怎麼重視,張賓得著機會多次獻上妙計,算無遺策,這才終於確定了石勒軍中第一參謀的地位。

張賓心說我又沒有見過劉元海,我這滿身的抱負,不可能獻給他啊,我只認石勒一人——那裴該所言“降石不降漢”,與我的心境何其相似乃耳!就此對裴該產生了相當的好感。

正好石勒希望他能夠仔細觀察一下裴該,多加引導。他說我知道裴該降我,未必出於真心,但主擇其臣,臣亦擇其主,也要留給他足夠觀察我、瞭解我,進而敬佩我、仰望我,直至忠於我的時間。這種水磨功夫,就要張先生你多費心啦,終究你們讀書人之間比較有共同語言。

張賓從石勒面前離開後,就基本上沒怎麼睡,又再批閱了一段時間的公文,巡視了一下城防,然後天剛亮就跑來找裴該了。他上來提起副督承諾難以兌現的問題,就是先試探裴該,看這小年輕有無成就事業之志,有幾分可能性長留軍中,並且真能夠成為石勒的羽翼,成為自己的臂助。至於裴該的能力,他並沒有抱太大期望——終究年紀還輕,又是從小錦衣玉石長大的高品子弟,紈絝是正常,傑出是奇蹟——只是想以言辭試探,看這小夥子是不是能夠聽出自己貌似不經意的話中隱語。

人可以才能不足,但不能沒有靈性。才能不足可以學習,可以鍛鍊,若得明師培育,總能有所成就;但若天生沒有靈性,那便永世沉淪,怎麼教也不會有啥好結果。結果一探問,光從裴該的表情上他就瞧出來了:小傢伙心思挺敏,或許是個可造之才啊。

至於“挑撥離間”云云,其實張賓確實也有這層意思。徐光、程遐在中原士人中受寵信的程度都僅次於張賓,同僚之間互別苗頭,爭搶第一,本乃題中應有之意;但張賓始終覺得那倆傢伙誇誇其談,言過其實,所以不動聲色地暗中打壓,不希望石勒太過倚重他們。裴該即便當不成副督,觀石勒的言行,是對他寄予厚望的,必然能在“君子營”中佔據一席之地,張賓雅不願裴該跟那二位走得太近,受到他們太大的影響。

但他正不必撇清,說自己並無挑撥之意,也無意將這種挑撥舉動做得太過明顯、深入,他知道即便裴該看穿了自己的心思,那根刺終究是埋下了,自己只要靜等刺上開花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