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國破山河在(第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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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終於清醒過來的時候,裴該首先感覺四肢百骸無一處不痛,努力張開眼瞼,明亮的天光映照下,看到的卻是一張熟悉的面孔——那是妄圖逃離寧平城前夕見到過的某名青年官員,還曾經在他面前吟過辭世詩呢。然而見他醒來,對方眼中卻並無欣慰之色,反倒充滿了茫然和無奈,略撇一撇嘴:“如今死去才是福份,卿又何必復甦?”
說著話,伸手就來拉扯裴該。裴該掙扎著搡開他,嘴裡問:“什麼時辰了?”那名官員苦笑道:“文約,卿已昏睡半日矣。天才放明,胡騎便即殺入城來,王公等盡皆束手,大軍亦頃刻覆滅——如今我等都成為胡虜的階下囚啦!”
裴該長長地倒出一口氣來,重新闔上雙目——原來已經徹底完蛋啦,沒能逃得了,終於還是當了胡人的俘虜……可我是怎麼回來的呢?就讓我倒伏在屍堆裡好了,究竟誰這麼多事?唉,這些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果如對方所言,我為什麼要甦醒呢?還不如就此死去為好……
然而那名官員卻繼續來扯他:“胡帥有令,凡被擒獲的王侯公卿、朝廷百官,都要前去謁見。文約還能夠行走嗎?”
當裴該在這位不知名的熟人生拉硬拽之下,在周邊胡騎殘忍的嘲笑聲中,歪歪斜斜爬起身來,繼而踉踉蹌蹌來到敵將帳幕前的時候,就見帳前排沓一片,幾乎坐滿了頭戴進賢冠或者籠冠,身穿朝服或者袴褶,佩綬掛印的晉朝官員們。不過絕大多數官員都是塵土遮面,頭上的冠冕東倒西歪,身上的袍服滿是破口,一個個席地而坐,有些更直接俯伏在了地上,並且還在不停地發抖。
那名官員扯著裴該坐在人群側後方。裴該不禁低頭瞧瞧自己身上,前襟滿是凝結的血跡,幾乎瞧不出原色來,再摸摸臉上,貌似也同樣汙糟一片,前額腫起了一個大包,鑽心的疼痛。可是到了此時此刻,明知必死無疑,他反倒鎮定了下來——本來自己在前一世就應該死了,能得穿越,或許是上天讓自己臨終前體味一下和平時代所根本無法想象的恐怖和悲慘吧,擷取一片歷史的塵埃,讓自己得以棲伏這最後一刻……
他上一世說不上風光無限,也勉強算得一帆風順,活了快三十歲,沒得過什麼大病,沒遭過什麼大難,按部就班地讀書、畢業、就業,暫且沒有組建家庭的慾望,薪水完全可以保證個人的小康生活……可是莫名其妙的,就在斑馬線上被一輛本不該白天駛入市區的八輪大卡給迎面撞飛。他還記得自己腦海中最後的想法是:
我完蛋了,不死也得殘廢……與其殘廢,還不如死了吧!
應該是死了,但靈魂卻又莫名其妙地穿越到了將近兩千年前。這具軀體原本的主人幾乎手無縛雞之力,就連騎術都很糟糕,是乘坐馬車逃入寧平城的,可是就在入城前一刻,突然間軸斷輪裂,把他一跟頭給拋了下來,才剛轉身,欲待咬牙爬起,就見一個圓滾滾的東西呼嘯而來,直入懷中,定睛一瞧,原來是一顆血肉模糊的首級……真裴該當即嚇得白眼一翻,就此昏去,等再睜眼時,軀殼已然易主……
其實那個時候就有機會死透了,不知道是誰把他給拖入了城中,就此得以暫時避過胡騎的弓箭;然後夜間偷跑,也該死的,又不知道是誰把他給救活了過來。但這又有什麼意義呢?最終不仍然是難逃一死嗎?
裴該往手心裡吐點兒唾沫,努力擦了擦臉上的血跡——只可惜唇乾舌燥,實在吐不出多少唾液來,估計會把臉上抹得更花——然後重新紮束一下介幘,扶正頭上的進賢冠,一屈雙膝,緩緩坐下,雙手併攏,橫放膝上——就這年月而言,那坐姿算得上是絕對的標準。
反正要死,臨死前總不能太掉價吧,總不能跟眼前那些廢物官僚似的,趴地上哀哀慟哭吧?倘若求饒便可得活,倒也不妨試著哀告兩聲,但對於知道歷史發展的新裴該來說,那徹底是無益之舉。
誰想到裴該這番做作,到是引起了一個黃鬍子胡人的注意。那胡人邁步過來,揮起馬鞭,橫在他的肩膀上,用一口略顯生澀的中國話詢問道:“汝是何人?”裴該梗著脖子,也不去瞧他,仍然注目前方,隨口回答:“散騎常侍、南昌侯裴該。”
他目光所及之處,就見大帳門簾敞開,隱約可見數名晉官跪坐於帳內,畢恭畢敬地朝向一名高鼻深目的胡酋——那估計就是胡帥石勒了吧?與之交談的,大概是襄陽王司馬範、華容縣王司馬遵,還有宰相王衍之流。裴該還大致記得史書中記載王衍對石勒所說的話——“具陳禍敗之由,雲計不在己;且自言少無宦情,不豫世事;因勸勒稱尊號,冀以自免”。
當然啦,他不可能記得住《晉書》或者《資通》的原文,就記得一個大概意思,說王衍矢口撇清,說這回之所以戰敗,完全不關我的事啦,我打小就沒有當官兒的心思……然後,還勸石勒稱帝,想以此來逢迎石勒,逃避死亡。
一個國家,用這類貨色為宰相,滅亡也在情理之中吧。想到這裡,裴該不禁嘴角一斜,露出了淡淡的冷笑。
問他姓名的黃鬚胡人大步邁入帳中,在石勒耳旁說了幾句話。石勒猛地轉過頭,雙目如電,直掃過來。他目光所及之處,晉官們紛紛俯首,不敢仰視,就連裴該身邊昨晚還在吟誦“死國見吾貞”的傢伙也不例外。只有裴該睜大了雙眼,大膽地與胡帥目光交碰,針鋒相對。
石勒一招手,似乎說了一句什麼,距離隔得太遠,也聽不清楚。但隨即便有兩名胡卒跑過來,一左一右架起裴該,直入大帳,隨即一把將他搡翻在地。裴該掙扎著重新坐好,維持先前的姿勢,並將無畏的目光再次投向石勒。
其實他也害怕,但想到反正死在眼前,無可逃避,那害怕還有什麼意義嗎?
石勒不禁笑了,他倒是一口頗為標準的中國話:“令先君鉅鹿成公,是我素來敬重之人,只可惜為奸佞所害。不想今日倒能見到成公的後人——汝今為我所俘,成為階下囚,可怕死麼?”
裴該冷笑道:“死便死耳,懼怕又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