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張病己沒能把話說完,劉盈也大概能猜到,究竟是怎樣不堪的過往,會讓張病己這麼一個年過七十,又經歷過戰爭的漢子,在自己一個少年面前,哭的泣不成聲······

——約莫五六十年前,同此時的劉盈一樣,尚是少年的張病己,或許也有兄弟姐妹二三人。

辛勤勞作的父親、慈祥和藹的母親,嫉惡如仇的兄弟,柔情似水的姐妹;

再加上幾十畝薄田,三兩隻雞鴨,一處還算溫暖的農宅,便組成了張病己美滿的家庭。

但不知為什麼,在某個收成不好的年份,張病己卻突然發現:最疼愛自己的姐姐,被父親送去了某個大戶人家,說是吃香喝辣。

之後不久,雄姿勃勃的大哥,也被官府召去,參加了某一場戰爭;自那時起,張病己便沒了哥哥。

再後來,母親病了,家中沒錢抓藥,只能眼睜睜看著母親在病榻之上,被病痛折磨的奄奄一息。

為了母親的後世,張病己的妹妹,也被父親送給了某個大人物。

再之後,父親逐漸年邁,家庭的重擔,落在了張病已的肩上。

到了那一刻,張病已才終於明白過來:父親那筆挺的脊樑,究竟是被什麼壓彎;母親那美麗的面容,又是為何被蠟黃色渲染;

姐姐和妹妹,為什麼非要去大人物身邊‘吃香喝辣’;哥哥和弟弟,又為什麼非要去戰場‘一飛沖天’。

再後來,父親也亡故,張病己和弟弟,也各自娶了妻、成了家。

之後,便又是一個以美好為起點,又只有那個起點,能讓人感覺到些許美好的大輪迴······

當這樣一副模糊的景象,真真切切的出現在腦海當中時,劉盈只覺脊樑猛地一彎!

——因為在那一瞬間,劉盈便感覺到雙肩之上,陡然壓下了萬均重擔!

天子劉邦,還剩最後一年壽命。

從明年開始,這天下萬千黎庶,就將全部壓在劉盈那雙仍有些稚嫩,且看上去絲毫沒有力量的雙肩之上。

為了讓病重的母親,不再沒錢抓藥;為了讓貧窮的父親,不再將女兒賣與他人;為了讓朝氣蓬勃的華夏兒郎,不再需要靠廝殺於戰爭,才能謀求一線生機······

“孤,還有很多事要做······”

“有的事,或許需要窮盡一生,甚至子孫數代接力,才能勉強做成······”

默然心語著,劉盈的面容之上,終是莫名湧上一抹神聖的使命感。

而在那雙深邃,又不是迸發出精光的眼眸中,張病己也能看出一種明明很熟悉,卻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的堅定,以及一往無前。

“唉······”

悠然一聲長嘆,終是將眼淚、鼻涕盡數憋了回去,張病己終是灑然一拍大腿,順勢從樹根下起身。

負手前行幾部,便見張病己緩緩回過神,朝劉盈露出一個脊背深深彎曲,面上溝壑遍佈,卻又隱隱帶著些許憧憬的淡淡笑意。

“殿下修渠以解渭北之水缺,又平抑關中之糧價,此,乃殿下盡得陛下仁義愛民、澤及天下之姿!”

“及除糧商米賈,興糧市而專營糧米,吾等黔首雖不甚解,然亦知殿下,斷不會加害於吾等。”

“嘿嘿······”

莫名一聲嘿笑,張病己又僵笑著撓了撓頭。

“殿下想做什麼,小老兒不知;但小老兒知道,殿下定是想使吾等黔首,都過上豐衣足食、不愁溫飽的好日子。”

“只願往後,殿下莫要忘記本心,縱是得王天下,也稍念及吾等黔首、農戶之生計······”

言罷,便將張病己緩緩正過身,對著劉盈沉沉一拱手。

待劉盈後知後覺的回過神,卻見張病己已是再度回身,在田邊抱起了一個總角稚童,一邊逗弄著懷中幼孫,一邊朝著遠處的農宅走去。

看著張病己的背影,漸漸消失在晚霞之中,農宅之上,便嗡時飄起了一陣炊煙。

不知何時,巷口處多出了幾隻黑、黃各異的家犬,似是爭吵般,朝彼此狂吠起來。

“炊煙直上逐日落,犬吠鄉野民安樂······”

悠然一聲低語,劉盈也終是緩緩站起身,看著遠處那幅祥和的畫面,竟駐足呆立在原地,久久不願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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