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民作家(1)(第1/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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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媳婦說:“懶鬼。起來脹飯了。”邊說邊掀被窩。孫仲望在被窩裡翻動一下,不滿地說:“哪有這樣的媳婦,沒有哪一天讓男人睡個安穩覺。”媳婦說:“我把飯做得好好的,請你起來吃,你想必還有意見?”孫仲望說:“跟你說了好幾次,叫你早飯做晚點。吃那早幹什麼?反正田裡地裡的活兒還沒出來,無非是玩,不如多睡會兒。”媳婦說:“你這麼愛唱戲,怎麼就忘了戲文裡說,好人睡得病,病人睡得死。”孫仲望說:“你是咒我病死了好去找野男人唦。”
媳婦立刻撲上來,要撕他的嘴:“你非得說清楚,哪個是我的野男人,說不出來,你就要還我的清白。”孫仲望躲了幾次沒躲開,臉上被媳婦抓了一爪,他火了,掄起拳頭正要揍下去,有人在堂屋裡走動,並叫:“孫仲望!”孫仲望隨口一應:“是華文賢嗎,就來了。”又壓低嗓門說:“再鬧就不客氣你了。”
孫仲望繫著褲帶走出房門,請華文賢坐。華文賢說:“過去總說城裡人愛睡懶覺,如今鄉里人也學會了。”又說:“也難怪如今計劃生育工作這麼難做,種兩畝田花不了一個月,其餘時間不抹牌、不和女人睡覺,又能做什麼呢?”孫仲望接上說:“所以,如今的女人特別能生孩子。”華文賢說:“也特別想生孩子,免得無事做,自己把自己養嬌養懶了。”
媳婦遞了一條熱毛巾給孫仲望。孫仲望接住,用手指頂住毛巾,伸進嘴裡,將牙齒擦了兩下,又扯出來,將臉擦了兩把,復將毛巾遞回去。華文賢說:“你怎麼不用牙膏牙刷?”孫仲望說:“牙膏涎乎乎的,用不慣,一到嘴裡我就噁心。”華文賢說:“那就光用牙刷嘛。我就是這樣。再蘸點鹽,很好用。”孫仲望說:“還是用毛巾好,牙刷毛刺刺的,一弄滿嘴血。”
忽然,孫仲望的媳婦在廚房裡叫:“華文賢,你吃飯沒有,沒吃多添雙筷子。”華文賢說:“多謝,我吃了。”“我那媳婦,洋不洋,土不土的,學城裡人,每天按時開飯。真是煩死個人,一點自由也沒有。”孫仲望說:“這早,你找我有事?”華文賢說:“有事還找你幹嗎,不就忙去了?沒有事幹才想找你玩玩!”
二人說一陣閒話,孫仲望就開始吃早飯了。一碗飯吃了半碗,華文賢說:“要不,我倆牽頭,和別人搭夥搞個業餘劇團怎麼樣?”沒等孫仲望開口,媳婦搶先說:“你想搞個劇團,怕是先得回去問你媳婦答應不。那年在宣傳隊演‘郭建光’時,為了那個‘阿慶嫂’,你可讓媳婦整苦了,現在就忘了怕?”華文賢說:“那年主要是領導要整我,光她一個人行?現在不同以往,領導對這種事不那麼認真了。”孫仲望的媳婦說:“所以你又想過那種風流日子。”
一旁的孫仲望這時嚼到一粒砂子了,咔嚓一聲很響。他撲地一下,將一口飯吐到媳婦的臉上:“那你想過什麼日子?連飯裡的砂子也淘不乾淨。”媳婦捂著臉,哭著跑進廚房:“你別挑我的刺兒,我知道,一說劇團的事你就花了心。那年你領‘沙奶奶’去刮胎的事,別以為我不知道!”
這麼一鬧,華文賢覺得沒意思了,就起身告辭。華文賢一走,孫仲望就吼媳婦給他再添一碗飯來。連吼三聲不見人應,他到廚房一看,屋裡沒人,後門是開著的。望了望地上的腳印,孫仲望知道媳婦肯定又是跑回孃家訴苦去了。他也懶得去找,又回到房裡,倒在床上睡開了。
正睡時,華文賢又來了。
二
華文賢不等孫仲望起床就說:“這回是真有事找你,我倆一起寫個戲怎麼樣?”孫仲望說:“你莫心血來潮,戲是大耳朵百姓都能寫的?”華文賢說:“修張家河水庫時,你當宣傳員,不是老說要寫個戲嗎?”華文賢說:“我剛才到文化站那裡去轉了一圈,文化站門口貼著一張告示,縣劇團收購戲劇劇本呢!”孫仲望不信:“又不是牲畜家禽,怎麼能收購呢?”華文賢就要他去看看。
西河鎮不大,稍走一會兒就到了鎮文化站門前。果然有一張告示貼在牆上,說是為了響應省委書記將黃梅戲請回老家來的號召,經過認真研究,縣文化局、縣戲劇工作室和縣黃梅戲劇團聯合決定,公開向社會徵集戲劇劇本,並同時舉行優秀劇本評獎活動,評出優秀劇本若干個,獲獎劇本將發給獎金一千元,等等。
孫仲望動了心,要進屋找文化站長問詳情,華文賢拉住他,說我們偷著寫,別聲張,成了就一鳴驚人,不成就偃旗息鼓。趁四周無人,華文賢將那告示撕下一塊,剛好將“發給獎金一千元”這一行字去掉了。孫仲望不理解。華文賢說:“有一千元作誘餌,誰見了不動心。特別是鎮中學的那些老師,窮得要命,見有這高的獎金,還會白白放過?他們水平高,動起手來,我們就沒指望了。”
又說了一陣,他們商定下午還是到孫仲望家繼續作商量。言畢,兩人就分了手。
回家後,媳婦已在堂屋裡坐著。孫仲望乜了一眼:“還當你不想活了,招呼也不打一個就走了。”又說:“你也真怪,從前我打你打得半死,也沒見你往孃家跑,怎麼越老越嬌氣,像你兒媳婦一樣,重話都不能說一句了。”
廚房裡忽然鑽出一個人來:“爸,你又在表揚我哇?”孫仲望臉紅了,他沒料到兒媳婦貓在屋裡。其實,媳婦並沒有回孃家,她只是跑到兒子家去了。兒子見了挺生氣,就讓媳婦將母親送回來。兒媳婦說:“大明讓我給爸帶了信,說你若再對媽不客氣,可別怪他到時候六親不認。”孫仲望有火發不出來,臉上有些紫顏色了。媳婦見了忙開口說:“都是氣頭上說的話,都莫當真。你有事先回去吧。”
兒媳婦走後,媳婦主動上來和孫仲望說話:“我看見你和華文賢在文化站那兒嘀咕半天,有什麼要緊的事嗎?”見媳婦眼裡漾著笑,孫仲望心裡一下平和了:“我們想給縣劇團寫個劇本,寫好了可以得到一千元獎金呢!”媳婦說:“你分散一下精力也好,不然,五十歲的人,說不定還要上醫院去丟一回醜。”孫仲望說:“我能讓你丟什麼醜?”媳婦不肯說,他想了半天才明白,是指上醫院去刮胎。
中飯過後不久,華文賢就來了,手裡拿著幾本沒有用過的舊帳本,還有一支沒有掛鉤的圓珠筆。
華文賢一坐下就說:“我們先商量寫個什麼故事。”孫仲望忽然一陣緊張:“你打算真寫呀?”華文賢說:“上午不是說定了嗎?”孫仲望說:“我一點把握也沒有,你一個人去寫吧!“華文賢晃了晃頭說:“我雖然讀了初二,你只讀過初一,但你本比我讀得多,戲路子比我熟。其實,你也別太自卑,作家裡面水平低的人多得很。水平低不怕,就怕沒有生活。”孫仲望想了想說:“要不我倆先扯個故事架子。行,就寫出來。不行,就別去勞神費力。”華文賢說:“不!不行就再扯一個。”
開始扯架子時,華文賢說要寫一個萬元戶。孫仲望卻要寫計劃生育。爭了一陣,孫仲望說,他看過縣劇團的戲,演的都是兒女情長的故事,計劃生育最容易寫出兒女情長來。華文賢扳指一算,果然每個黃梅戲都是演的那種柔腸百折的事,就服氣了。
故事卻是極好扯,都是些現成的事。主要東西用的是孫仲望媳婦孃家的事,再加上鎮政府門前計劃生育宣傳欄上公佈的外地的幾件事就成了。
編好的故事是這樣的:某地王家兒媳婦懷孕了,請人算命說懷的是女兒。王家老爹要兒媳婦去引產,兒媳婦思想進步,堅決不肯。王家老爹沒辦法,又不能容忍獨生兒子不給他添孫子。萬般無奈中,王家老爹在兒媳婦生產之際,趁亂溜進產房,偷了一個胖胖的男嬰,連夜跑回家。卻不料,這男嬰正是兒媳婦生下的。兒媳婦在醫院痛失親生骨肉,好不悲傷。另一好心產婦見此情景,心生憐憫,就將自己剛生下的女兒,暫借給王家老爹的兒媳婦。誰知假戲真作,搞得弄假成真。王家老爹的兒媳婦將別人的女兒認作骨肉,堅決不要自己的親生兒子,而那位好心產婦又堅決要自己的嫡親女兒。最後,王家老爹坦白了一切,兩家人皆大歡喜。
接下來是分場次:第一場叫盼兒,第二場叫偷兒,第三場叫借兒,第四場叫爭兒,第五場叫換兒或還兒。換兒是華文賢的意見,還兒是孫仲望的意見。兩人爭執不下。比扯整個故事花的時間還要多。還是孫仲望的兒子後來出了個主意,讓寫個括號把兩種意見都寫上去。讓劇團的人去挑選。戲的名字他倆沒有分歧,就叫《偷兒記》。
二人扯到這兒時,都來了精神,都說那一千元獎金非他倆莫屬。
稿子由孫仲望執筆寫,署名則是華文賢排在前面。因為是華文賢先知道這個訊息、先起寫戲的念頭的。這裡有個先來後到的原則。
華文賢在一箇舊帳本的第一頁上寫著:大型五幕現代黃梅戲《偷兒記》,編劇:華文賢、孫仲望。然後,將一疊舊帳本統統交給孫仲望。孫仲望怔怔地盯著那些字,說:“若是哪天,戲臺邊的字幕真的這麼打出一些字來,我可真不敢看。”華文賢說:“為什麼不敢看,又不是偷別人的搶別人的。”孫仲望說:“也是,我們臉上又沒刻姓名,誰知道是兩個地包子寫的,說不定還當是兩個大作家呢!”
華文賢說:“仲望,你幾天能寫一場?”孫仲望說:“最低也得三天。”華文賢說:“三天不行,最多隻能兩天半。要搶在最先交稿,不然等人家手裡有一大堆稿子時。人家就不會看我們這破帳本了。”孫仲望聽了直點頭。華文賢又吩咐幾句關於字跡要工整等話,就走了。
華文賢一走,孫仲望的媳婦就說:“你別與他合作。你看他那精,二十年前當會計的帳本,還能留到現在。跟他一起搞,那一千元錢你可能一分也到不了手。”孫仲望說:“你怎麼這樣看人,他是你表弟呢!”媳婦說:“可你是我丈夫。”
三
兒子大明來問油菜什麼時候割。去年臘月,兒子一結婚就和父母分家了,搬到菜園旁蓋的新房去住。兒子其實是想父親和他一起割油菜。孫仲望說,遲幾天早幾天都行。他不管,今年他想吃點現成的油。兒子只好去和母親嘀咕,母親答應自己去割,兒子這才走。
這話,孫仲望聽見了,他裝著一無所知,爬到床底下,拖出一隻紙箱,從裡面找到幾本黃得發黑的舊唱本,一頭紮在桌子上,翻得滿屋都是黴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