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誠說不下去了,他已泣不成聲。

優優也泣不成聲,她跪在凌信誠面前,抱住凌信誠的雙膝,她說:“信誠你別這樣說,你別這樣說,你的病很快就會好的,好了以後我們還要結婚呢。你今天到底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說呢。”

這是優優第一次,主動說出結婚兩個字。她不這樣說她的良心受不了,她這樣說也並非僅僅為回報。信誠一隻手摟著優優抽泣的肩,一隻手擦著自己流淚的眼,他的聲音和語氣,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像一個男子漢。

“我想讓你一輩子都不再受苦了,一輩子都不會為了錢去做你不願意做的事。我不願意讓你像你大姐那個樣,那樣受男人的欺負都不敢說……”

優優也哭著說:“我不會像我大姐的,我不會受人欺負的。”她知道凌信誠大概在說侯局長的事。但她想,那樣事再也不會發生了。

打字的聲音不如何時停下來,兩位見廣識多的律師全部默默無言地看他們,也許他們也被這樣的愛情感動了——當一個少年行將離去,他為之惴惴不安的,不是自己風中之燭的生命,而是身後形單影隻的愛人。

一位經過陽臺門口的醫生大概聽到他們的哭泣,帶著一個護士探頭探腦走進陽臺。他們走進陽臺以後嚇了一跳,因為他們看到本應絕對避免激動的病人淚流滿面,醫生本想立即上前阻止,但信誠的人生告別令他動容。他和護士默默地站在他們後面,直到信誠和優優的哭聲壓抑了彼此的傾吐,他們才得以上前安慰勸阻。

醫生說:“凌信誠,你沒事吧?沒事別哭了,別哭了,有事好好說。我不是告訴你什麼事都別激動嗎……”

醫生又說優優:“你好好勸勸他,你也別哭了。他總這樣激動很危險的,你可要負起責任來。”

優優不再哭了,臉上還掛著透亮的淚珠,但她伸出雙手,先把信誠的眼淚擦了。姓林的律師很配合地及時表示:“這樣吧凌先生,你的意思我們都聽明白了,也都記下來了。我們先回去,為你起草一份正式的文字,等明天我們再來,再給你過目。如果你需要進行遺囑公證的話,可以請一家公證處來,我們替你請也行。”

凌信誠眼睛紅紅的點頭說道:“我要公證,我一定要讓這份遺囑的效力,不出任何問題。”

這個傷感的黃昏,這個落淚的黃昏,連同這黃昏中絢爛多彩的晚霞,讓優優終於改變,讓她終於譴責自己,不該在精神上對信誠不忠。她情不自禁把信誠抱在懷裡,她親吻了他瘦削的面頰,她說信誠你原諒我吧,我需要你的原諒。

信誠說:“你這麼好,我原諒你什麼?”

優優說:“我不好,我不好,我有過很多過錯……”

信誠用柔軟的雙臂和溼潤的親吻,回應了優優的擁抱,他說:“我也有過很多過錯,可只要我們相愛,過錯就不重要了。真正愛上一個人的話,就可以原諒他的一切。”信誠頓了一下說:“我愛你優優。”

優優說:“我也愛你。我愛你信誠!”

這或許是優優第一次發自內心,大聲地對信誠說出愛字;她擁抱著信誠,第一次覺得是擁抱著自己的愛人。雖然信誠並未意識到優優內心的劇變,但優優此時對愛意的表達,還是令他把身體內殘存的力氣,全部釋放出來,更緊地抱住優優。他的脈搏平時總是弱得難以摸到,而此時隔了衣服,優優還能聽到他激烈的心跳。

這個激動人心的黃昏也讓優優把上午與阿菊的會面暫時忘掉。自從她到清水湖陪伴信誠以後,信誠多次要求與她同床,但她每次都拿出醫生的告誡躲閃推託。而那天晚上她卻始終把信誠抱在懷裡,直到他靜靜沉入夢鄉。信誠在優優的懷裡像個孤兒,需要的不是肌膚慾望,只是溫暖的愛撫,只是不被大人遺棄。

這個晚上優優很久很久沒有入睡,黑夜的寧靜牽引她夢境般的回顧一生。她的回顧最先從父母和她家的老屋開始,但父母和老屋早已不復存在,印象不免模糊。所以她的思緒很快便被大姐牽走。想到大姐優優暗暗流了眼淚,她流淚是因為她相信大姐一直在想著她呢。大姐如果一直想她,見不到她一定心中不寧。那種牽掛思念之苦,優優感同身受。她想她也許此生再也不能與大姐相見了,再也無緣一起生活,再也聽不見大姐的嘮叨,再也不能像信誠現在這樣,蜷縮排大姐溫熱的懷抱。優優此時抱著信誠,就像抱著自己的弟弟,抱著自己的孩子,信誠睡夢中的每一聲輕嘆,每一個悸動,都讓優優無比牽掛,無比心疼。那感覺就像大姐當年抱她,那份充滿慈愛的心情,大概也是同樣。

優優擁抱著熟睡的信誠,用心傾聽著他均勻的呼吸,用身體愛撫著他細滑如緞的面板,用雙手在他的脊背緩緩遊走。她仔細感受著他的每一縷起伏的肌肉,每一根清晰的筋骨。她想這就是她的男人了,她將與之廝守一生。她想到信誠對自己表現出的種種依賴,讓她意識到一種無形的責任,這種責任直到今夜為止,終於轉化為愛的感覺。她的面孔沐浴著窗外的月光,終於露出微微的笑容。

和以往每個不眠之夜幾乎一樣,她不可避免地又想到了周月。不知為什麼今夜的周月離她遙遠了許多,似乎化作了冥冥星斗,向她眨著空靈的眼睛。那眼睛還是那麼黑白分明,那頭髮還像那位韓國歌星,因此她心中的周月還是那麼完美無缺,但是,確實離她遠了,變成了她的回憶,變成了她的夢幻,變成了她的歷史,他是她歷史中最發光最浪漫的一個華美的篇章。當她就要把這個篇章翻過去的時候,心中還是依依不捨,有些嘆息,有些惆悵。

我這樣描寫優優夜不成寐的浮想,既是基於對現代女孩浪漫空想的寬容,又是對母性光輝的讚美。直到皎潔的月色漸漸隱去光芒,整個病房沉入黎明之前的黑暗,優優的意識才真正隨著這些浮想,無知無覺地飄向夢鄉。

天將亮時優優被手機的震動驚起,她看到信誠還在床上沒醒。她輕手輕腳走到病房的外屋,接聽後她的心跳才被記憶引爆,清晨來電的不是別人,正是她欲避不及的阿菊。

阿菊在電話中依然神情焦慮,她急切地表示需要再見優優。優優這時已透過病房外間的一扇小門,直接下到二樓的觀景陽臺。寬大的陽臺在清晨第一道陽光的照射下顯得一塵不染,從這裡眺望遠山近水,整個清水湖如紗如煙,還沉睡在霧中。

優優說:“我不見你了,你到底怎麼辦應該自己決定。我知道你和德子還有感情,但他當時畢竟參與了殺人,而且他殺的是信誠的父母,你不告他我早晚也要告的。我告不如你告,否則我告他等於告你。”

阿菊說:“德子今天剛剛走了,他不敢總是待在這裡,但他說他還要回來,他還要回來拿錢。優優我還有一點首飾,都是過去老六送的。我想把它們全都賣了,換成現錢交給德子。以前你姐夫不是帶你去過一個人那裡,把一隻手錶押了錢麼,你能不能帶我去找找那人?”

優優想了一下,答應說:“我可以帶你去找那人,但你也要想想,你不去檢舉德子,還要給他錢幫他逃走,這對你來說,不是罪加一等了麼!”

阿菊說:“我現在也只能這麼辦了。優優你昨天勸我的話我想了一夜,可我還是害怕去坐監獄。另外我也不想對不起德子,一日夫妻百日恩,而且我現在也信佛了,我要告他我以後會遭報應的。優優我一直跟你好就是因為你這人最講情義,我求你無論如何也要幫我這次。你就帶我去把首飾賣掉好嗎,別的事我也不多找你。德子已經向我保證了,只要我能盡力給他找到些錢來,他以後就是再抓進去,也不會把我招出來的。反正我的事在他肚裡已經藏了兩年,李文海招了他都沒有招,這說明德子還是很夠意思。”

優優拿著電話沉默猶豫了半天,電話裡只剩下阿菊的哭哭啼啼:“優優你能來嗎,優優我求求你……”優優終於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她說:“好吧,你在哪裡?”

打完電話優優回到病房,床上的信誠還在睡著,連睡的姿勢都沒有一點改變。她輕手輕腳將衣服穿戴整齊,又去樓下叫起睡得正香的保姆,說自己有事要出去一下,讓她上樓去守信誠。

然後,優優行色匆匆,出了樓門。時間太早,她沒有叫起司機,而且她要辦的事情,似也不宜叫司機同去。凌信誠有兩部車子停在醫院的車場,除了她昨天坐的那輛賓士,還有她以前練車用過的一輛豐田佳美。

優優走進停車場裡,停車場裡靜無一人。停在這裡過夜的車輛也寥寥無幾。她開啟那輛豐田佳美的車門,車子發動的聲音在薄霧初起的早晨,顯得特別清醒!

但此時,優優卻不知自己是否足夠清醒,她要幫助的德子和阿菊,既是情同手足的朋友,又是不共戴天的敵人。也許優優那時只顧回想歷史,從而希望少年時期的好友,能夠得到一條生路,從而忘記了樓上睡著的信誠;忘記了她與信誠已相許終身;忘記了她應理所當然地應與信誠一樣,對殺父殺母的罪犯視若仇人。

那輛豐田佳美,在空曠的停車場上,遲疑地空響著引擎,響了很久很久,終於猶猶豫豫,緩緩地開出了車位。

按照優優和阿菊在電話裡的約定,阿菊現在肯定早已出門。他們約定會合的地方,是優優進城必經的蓮花河大橋,從那裡再去收貨人的住處,相對比較近些。

蓮花河大橋長約半里,橋面寬闊通衢,優優與阿菊不約而同,把它當做清水湖與北京城區之間,最易記憶的一個地點。二十分鐘後優優的車子便到達橋頭,寂靜的橋頭看不見阿菊的身影。她放緩車速向橋的縱深開去,終於看到阿菊獨自立於橋心,看上去彷彿已經等候多時。

太陽在阿菊身後悄悄升高,火紅的光芒把大橋照成一條金光大道,阿菊背光的身影如同一個黑色的歎號,一動不動地打在了優優視線的中央。

優優的車子駛近阿菊,靠邊停住。接下來將要發生的情形卻與她的預想完全不同,在阿菊拉開車門的剎那,事態出現了意想不到的變化。優優眼前恍惚一下,看到橋欄後面翻出一個黑影,緊接著那個黑影拉開了車的後門,和前門的阿菊幾乎同時,一齊坐進了車子,一把冰涼尖利的匕首,隨即頂住了優優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