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想了一下,說:“好像是聽劉元青教授說過,劉教授是咱們國內權威的遺傳學專家。”

周月說了聲謝謝,轉身就走。走了兩步又轉身回來,再問醫生:“麻煩您了,請問您有關於乙二醇的書嗎?”

醫生搖頭:“沒有,關於乙二醇你還想了解什麼?”

周月也說不清他還想了解什麼,倉促中又問了一句:“你知道人體內有多少乙二醇就會導致中毒?”

醫生又搖頭:“這我馬上說不清,我沒有確切實驗過,不過照我估計,超過十克含量可能就會出現中毒症狀。”

周月又問:“那麼多少含量才會致人死亡,比如,半湯匙的乙二醇,會致人死亡嗎?”

“這我也沒有實驗過,半湯匙大概有二十克了,我想,如果對一個嬰兒來說,可能會有生命危險。嬰兒的心臟耐受力和迴圈系統比較脆弱,一旦受損就會危及生命,成人可能好些,因為乙二醇的半衰期是一個小時,量小了人體還是可以與之對抗。”

“什麼叫半衰期?”

“啊,就是藥物的排出時間。就是說如果你的體內有二十克乙二醇的話,一小時後,會自動排出一半,每過一小時,都會再排出一半,這就叫半衰期。”

半衰期!

一小時!

周月凝眉不動,心跳卻驟然加速,他隱隱地感到,他一直苦苦尋找的那個東西,似乎就在眼前緩緩浮出,雖未完全成形,但卻伸手可觸。那東西帶著那種他已能切實感受到的重量,讓他渴望已久。他的眼圈忽地一下紅了,他不知怎麼搞得聲音也哽咽起來,他說:“謝謝,醫生,謝謝你……我聽懂了……”

周月走出化驗室,大步向前。他知道後面有人跟著,但已全然不顧,他心中的激動早把他們全都忽略。他大步地向前走著,眼淚突然像湧泉一樣奔放出來,他無聲地哭了一下,但馬上忍住。他用一隻手遮住自己流淚的眼睛,他不習慣讓走廊上過往的行人看到他哭。他用那隻手擦掉了喜極而泣的淚水,用一種勝利的豪邁來轉換內心的顫動。

他走出清水湖醫院,沒有像來時那樣去乘坐慢騰騰的公共汽車,而是乘上一輛計程車迅速回城。他沒有回到他的宿舍和他那間去了也無所事事的辦公室,而是直接去了愛博醫院。在愛博醫院他逗留了大約一個小時,然後從醫院大門匆匆走出。他知道他的每個行程都被納入跟蹤的視線,他訪問過的每個醫生都會隨後遭遇仔細的盤問,但他仍然目不旁視,義無反顧,繼續乘上一輛出租汽車,讓車子直接向北京醫科大學的方向開去。

他在北京醫科大學輾轉詢問,直到黃昏才探得劉元青教授下午在圖書樓裡有一個外事活動,不知現在是否結束。他趕到圖書樓時得知外事活動已經結束,但劉教授沒走,正在書庫裡和人談事。周月向圖書館的工作人員出示了自己的證件,遂被順利地予以放行。他穿過一排排巨型的書架,穿過圖書館內特有的安靜,穿過書頁和油墨濃厚的香味,一直走到書庫的深處。工作人員帶他走到一扇門前,示意他劉教授就在裡面。周月推門進去,他看到裡面也是一間滿架書籍的大屋,只是不如外面那樣井然有序,過於擁擠的書架上堆滿中式的古籍膳本和西式的羊皮封套,凌亂中瀰漫著經年的塵土。黃昏的斜陽飽滿地撲敷於淺色的窗簾,使整個屋子都沉染了老到的金色。

窗前的金色中有兩個人的剪影正在談著什麼,他們因為聚精會神而均未聽到周月的腳步。周月看到其中一個戴眼鏡的老者,雖然面部背光發暗,但顯然就是劉教授了,另一個人背對門口,手裡正捧著一本硬皮厚書,正在認真聆聽劉教授的侃侃之論:

“……這本書對美國的那個病例也做了記載,那個病人的症狀最初也很奇怪。後來醫生對他進行了外周血染色體檢查,發現中毒症狀的罪魁禍首,原來是染色體平衡易位造成的異常核型。這就是為什麼很多人都把染色體比喻為攜帶密碼的潛伏殺手,就是因為一旦它的數目和結構出現異常,就可能導致或者遺傳給後代某些意想不到的疾病。包括血液疾病。美國的那位病人,最初也是被診斷為乙二醇中毒……”

在這句嗓音蒼啞的“乙二醇中毒”之後,劉教授的講述突然中止,因為他發現在門口書架的旁邊,還另有一位青年,也在全神貫注地傾聽。那位手捧厚書的男子注意到劉教授驚疑的目光,便也轉過臉向身後端詳。他看到了周月。周月的視線和那男子針鋒相對,彼此對峙很久誰也沒有避開。

那位男子終於首先開口,微笑著問道:“周月,你不是早就從清水湖醫院回來了嗎,我還以為你會先到這兒來。我知道你這些天非常辛苦,怎麼樣,你都準備好了嗎?”

周月語氣強硬,目光凌厲,他傲然答道:“我準備好了,吳隊長,現在可以開庭!”

吳隊長繼續流露著一種前輩才有的寬厚笑容,慢條斯理地款款說道:“開庭日期要由法院決定。不過,恐怕最近法院不會決定開庭。”

周月說:“為什麼不趕快開庭?是你們不敢開庭?”

吳隊長再笑一下,答非所問:“我明天和檢察院的人又約了一個會議,在會上我可能要提出一個新的證據,這個證據是劉教授提供給我的。也就是上午清水湖醫院那位化驗師跟你說的,有資料記載美國一九九○年曾發現由於罕見的遺傳原因導致人體內自然合成過量乙二醇的病例,如果這個記載檢察院能夠認可的話,也許對你有利。甚至……甚至可能會促使法院重審丁優的案子。我不知道這個訊息能否讓你高興?”

周月依然板著面孔,並不領情。他說:“讓我高興的並不是這個訊息,而是一個醫學上的基本常識。乙二醇在人體內的半衰期是一個小時,每過一個小時就會有一半被排出體內。如果你不相信我,你正好可以問問劉教授,劉教授是這方面的專家權威。按照愛博醫院在第一個孩子死亡時驗血發現的乙二醇存量,丁優在那天下午投毒的時候,她必須當場給孩子灌下去不少於六公斤的防凍液!六公斤!你知道那是多少嗎?啊!”

周月最後的問號,幾乎是一聲怒喊。他看到吳隊長的一臉微笑,被突如其來的錯愕橫掃;他看到不明就裡的那位教授,被他的喊聲驚住。他帶著復仇者的冷酷和勝利者的高傲,輕蔑地看一眼終於在他面前啞口無言的這位資深的刑警,又向好奇地看著他的那位資深的教授,表示了一下歉意,隨後轉身向門外走去。

“周月!”

吳隊長在他拉開屋門時叫了一聲,周月有片刻放慢腳步,卻並不打算站住轉身。他聽到吳隊長在他身後說道:

“周月,如果明天你也來和我們一起開會,可能我們會作出另一個決定,一個更好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