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周月問。

“她一個家庭婦女,哪有這麼高的覺悟,我怕她不能大義滅親。她和她小妹感情不錯,她小妹殺的又不是她的孩子,告訴她她也恨不起來,弄不好還會恨我。”

“那你是怎麼跟她說的?”周月說:“她小妹到現在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你是怎麼跟她交代的?”

“我說你小妹幹了這種事情,也太殘忍了,弄得咱們都跟著她沒臉見人。你要還認她做你小妹,我就不認你了。我老婆開始總勸我託人去給她說情,可她也知道,現在託人說情都要花錢,我們又沒多少錢的。”

“你為什麼不告訴她,她的小妹已經出不來了,為什麼?”

“我老婆那人,神經太脆弱,身體又不好,告訴她不是讓她再犯病麼,她再犯病還是得我花錢……”

周月打斷他:“你不怕她早晚有一天知道是你把她小妹送上死路的,跟你拼命嗎?”

錢志富冷冷一笑,淡淡說道:“其實我告訴她也沒啥,公安局檢察院要我作證,我能不作證麼,不作證我自己就犯罪了。犯什麼……包庇罪了。我坐牢了誰來養她!我老婆現在這身體,什麼都不能幹,全靠我養著。只要我不把她甩了另找別的女人結婚,她什麼都無所謂的。”

錢志富既理直氣壯又微微自得的笑意,讓周月一時啞然無語。他從正覺寺回城的路上,一直在可憐那個疾病纏身不能自理的弱女。周月後來對我說起他當時的感想,他說也許這世界上的每個人都沒做錯什麼,他或她之所以這樣或那樣是因為無可選擇。生存法則讓飢餓的人只選擇吃,讓乾渴的人只選擇喝,讓隨時可能被遺棄而死的人,自然而然地放棄親情、道義和對他人的關懷,只選擇忍氣吞聲的苟活。

周月問我,此時此刻,他應該選擇什麼?

我也回答不出。

後來我看到,周月又選擇了一個週日,讓梅肖英帶他去大山子找了一次阿菊。他借了一輛汽車,和梅肖英一起,帶阿菊去了西山的正覺寺。這一次周月把車子停在正覺寺山門外的樹林裡,他和梅肖英都沒有下車,他們讓阿菊獨自一人,走進正覺寺的大門。他們帶阿菊來的目的是讓阿菊去見優優的大姐,把優優的真實情況告訴她惟一的親人。他們讓阿菊儘量說服優優大姐,讓她跟他們進城,去監獄探望一下優優。

阿菊這一陣恰巧信了佛教,一下了變得特別虔誠。家裡門廳供了佛祖,客廳請了觀音,每日晨昏三香五拜,還要做到日行一善。所以她跟周月小梅前往西山,確實屬於自覺自願,既是幫助優優,也可順道拜佛;既是“普度眾生”,又是“獨善其身”,大乘小乘全都佔了,可謂一舉兩得。

周月和小梅沒去拜佛,他們就在車裡靜等。等了大約半小時,等得小梅都緊張了,才看見阿菊扶著優優大姐,瞻前顧後,像逃命似的從正覺寺的廟門走出,急急地,甚至是有些跌跌絆絆地,向小樹林這邊跑來。周月轟地一聲發動了汽車,迎著她們開出了林子。

阿菊和優優大姐氣喘吁吁上了汽車,周月和梅肖英一同回頭與她簡短寒暄。優優大姐臉上驚魂未定,病容明顯,她連連點頭向周月小梅表示謝意,阿菊則在一旁急聲催促:“走吧走吧,我們出來她老公不知道的。”

周月掛擋松掣踩下油門,汽車剛剛開動,就聽見有人高聲叫喊:“攔住他!攔住他!站住!”緊接著他們都看到錢志富不知從什麼地方斜側裡衝了出來,攔住了這輛汽車的車頭。

周月只好把車緊急剎住,他看到錢志富叉腰站在車前,瞪著他和他身邊的小梅,惡聲惡氣的腔調,卻是投向坐在後排的女人:“你給我下來!我告訴你,你要不下來,就別再回來了!老子不伺候你了!你吃裡扒外跟著人家跑,有本事你就別再回來!”

錢志富的叫喊和他們的這場對峙,吸引了四面圍觀。這一天正值週日假期,廟門前多少有些遠來的遊人和當地的小販,好奇的目光遊移在這輛汽車和這位攔車叫罵的漢子之間,他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究竟孰是孰非,一時無人能辨。

圍觀的人壯了錢志富的惡膽,這裡畢竟屬於他的地盤。他甚至不再攔住這輛汽車的去路,轉身邊罵邊向養性齋餐廳的大門走去:

“你們大家都看見了,不是我逼她走,是她不想跟我過了。她要跟車上的這白臉跑,我讓她回來她不回來,那她不仁我也就不義啦,她再回來我也不要啦!”

周月拉開車門跳下車去,揪住錢志富大聲呵斥:“你胡說些什麼,你說誰是小白臉。我們是帶她看她妹妹去,你要去也一起去!”

錢志富一把推開周月,對周月的分辯不予理睬。他一邊繼續往回走一邊回頭指著汽車的後座,威脅的口氣有增無減:

“你別回來,你他媽有本事別回來!回來我也不認了!”

後座上優優的大姐終於承受不住,自己開了車門,顫顫巍巍地下來,用手抹著眼淚,尾隨著丈夫滿不在乎的背影,低頭走回了餐廳院門。梅肖英下車跟了上去,想拉著她再說點什麼,她低著頭擺擺手,腳步不敢停下,似乎不願再聽。

直到圍觀的人漸漸散開,阿菊才一聲不吭下了汽車。她站在汽車半開的門前,默默看著束手無措的周月,和一臉茫然的小梅。

在回城的路上週月和小梅都沉默寡言,阿菊反倒表示理解:“她也是沒有辦法,就是明知道是她老公毀了優優,她也不敢怎麼樣啊。剛才我一說優優沒死,已經判刑關進了監獄,她哭得跟個淚人似的,恨不得馬上能去見她妹妹。可她老公出來一吼,她還是得老老實實回去,她總要生存麼,換上我我也只能這樣。”

同樣作為女人,梅肖英冷冷地來了一句:“換上我我就不這樣,讓我去死可以,讓我這樣活著,我不願意!”

阿菊雖被這樣嗆了一下,卻是不急不惱笑一笑說:“你也是飽漢不知餓漢飢,現在放在我身上我也不會這樣的。剛才我拜佛的時候就求菩薩保佑我,千萬別混到優優和她大姐這地步。可要是哪天我萬一也和她大姐一樣了,不回去就根本沒活路,那我也只能回去了。別說是我小妹了,就是我親爸親媽出了事,我可能也管不了那麼多。人都是這個德行的,讓你馬上選擇活還是選擇死,恐怕人人都想先活著。”

梅肖英沒有再反駁,她只是憤憤不平地看周月。也許她不能理解阿菊這類生存至上的女人所持有的處世哲學,也許她也是沒被生活逼到這個份上,所以她的現身說法必然顯得空洞無力。周月始終沒有說話,他只是把握著汽車的舵輪,嚴肅地目視著前方,腳下的油門在慢慢加大,彷彿要把剛才那個令人厭惡的場面,連同那份唸佛食素的虛偽,統統拋在腦後,拋得越遠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