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陣,優優過得既幸福又單純,雖然她從小到大沒離開過家,沒伺候過人;雖然她每天早起晚睡很辛苦,但她從來沒這麼快樂過。她的心情全在周月身上了,愛一個人的感覺原來竟是這樣好!你為他哭,為他笑,為他操心,為他牽腸掛肚,那感覺真的好。

那時她最操心的還是周月的病情,還是如何能讓周月回到過去認出自己。優優經過仔細回想,她和醫生對周月的所有誘導,惟有一次讓他瞬間迴歸,那就是拳擊。這說明在周月過去的生活之中,只有拳擊才最能觸動他的身心,他過去也許把拳擊看得高於一切,甚至高於生命,當然更高於愛情。雖然最浪漫最純潔的愛情往往緣於年輕,但現在,年輕人更看重的,又往往是事業和成就,而不在乎愛情。

猜想到拳擊在周月心中的地位,優優內心並不忌妒,她甚至還有幾分高興,因為當初周月的觀瀑亭失約,幾年中對她的篇篇情書未有片紙回鴻,似乎一下子都有了令人安慰的解釋。優優進而忽發奇想。她在一個黃昏上街給周月買擦臉油時,特意往仙泉給大姐打了一個電話。她從她大姐那裡,要到了仙泉體校拳擊館的電話號碼。

然後,她就撥了這個號碼,接通一問,果然是拳擊館。她記得周月的那位教練好像是叫洪什麼的,她就說我找洪教練。優優知道,這個鐘點正是拳擊隊訓練的時間,所以洪教練肯定會在。

她守在插卡電話旁邊,等待的時間顯得很慢,她總擔心那張電話卡里的錢一旦用光,電話就會立即中斷。好在,斷電之前洪教練來了。優優與洪教練此前僅有一面之緣,交往也不過三五句話,但洪教練那威嚴的嗓音剛一出現,優優馬上聽了出來。

“您是洪教練嗎?我是優優。您可能不記得我了,我就是三個月前您和周月在路上幫過的那個人,您還記得嗎,後來我還去體校找過您呢……”

洪教練起初有些沉默,也許他一下子想不起誰是優優。雖然隔著長途電話,雖然隔著萬水千山,但優優還是被這沉默弄得狼狽不堪。她硬著頭皮繼續自我介紹:“那天晚上是您送我出來的,您還答應我以後見到周月替我說聲謝謝呢,您還記……”

“啊。”洪教練終於想起來了,“啊,我記得。我知道你了,你還是想找周月嗎?他最近還是沒回來。”

優優被洪教練記起來,這讓她心裡輕鬆了,雖然洪教練看不見,但從聲音中也聽得出她已經笑起來:“啊,謝謝您洪教練,我已經見到周月了,我現在也在北京呢。洪教練,周月現在受傷了……不是那個傷,他前段參加公安局的一次任務,讓一個壞人打傷頭了,他的大腦出了問題,過去的事全都忘了。但他還記得打拳的事,還做得出打拳的動作呢。所以我想能幫他的只有您,只有您能幫他想起過去的事。醫生說這種病是因為記憶系統紊亂了,可能一輩子治不好,但也可能,也可能突然被什麼東西激一下,激一下說不定就全好了。所以或許拳擊能幫助他,也許只有您能幫助他……”

洪教練打斷了她的話:“周月現在在北京嗎?我能為他做什麼?”

優優也說不出洪教練到底能做什麼。但她希望他能理解到:“周月從小沒父母,也沒有兄弟和姐妹,您就是他最親的人……”

洪教練是在優優打完電話的第三天來到北京的。他在第三天的早上出現在周月的病房裡,那時優優剛剛把周月吃完的粥碗從床頭櫃上端開去,就看見了站在門口的洪教練。她興奮地叫了一聲:“洪教練!”馬上又轉頭看周月。周月也在看洪教練,優優從他的反應上,看出他和往常有些不同,對門口那位不速之客,似曾相識又不敢相認。他皺著眉頭使勁看,看來看去叫不出教練的名。

這天上午洪教練一直留在病房裡,吃午飯時才告辭。他天南地北地與周月閒聊著,兩人已經“混熟了”。雖然周月總是衝他叫叔叔,雖然周月始終沒能記起他是何人,但他與洪教練聊得非常開心,彼此都是一見如故的樣子,那樣子一如他們的過去——既是師徒,又像父子。

洪教練走了,優優送他下了樓,又送到醫院的門口,就和三個月前洪教練送她一樣。在醫院門口兩人如此這般商量了半天,才互相告別分手。

下午,優優帶周月到花園散步。散到一半優優突然說:周月,想不想出去逛逛?周月點頭說:想啊。優優說:那跟我走!

優優把周月帶到醫院的門口,周月還穿著病人的衣服,這打扮讓門口的警衛直直地看他,周月也看那個警衛,臉上不禁露出幾分膽怯。優優一隻手拉著他的胳膊,就像拉著自己的男友,目不斜視地向外走去,理直氣壯地走上大街。

他們走上熱鬧的大街,上了一輛出租汽車,車子遵命朝城西開去,行至半途周月才想起開口打聽:

“喂,咱們這是上哪?”

優優說:“去玩,找個地方讓你散散心去。”

“黃醫生同意嗎?”

周月畏畏縮縮的模樣就像個怕惹事的小孩子,可優優卻不這樣看,她覺得這說明周月至少還保留著運動員和警校學生的紀律性,這也讓她更相信,醫生的判斷是沒錯的:周月十有八九能恢復,只是需要等機會,或者需要磨時間。

計程車穿過擁擠的城市緩緩向西行駛,每條街衢的模樣都差不太多。當太陽開始變冷並且下沉的時候,他們才艱難地擠出了紅綠燈的層層封鎖。這個旅程對周月似乎有些過於漫長,他在狹小的車廂裡顯得有些疲倦,漸漸失去了起初的興致和那點耐性。

“咱們究竟去哪兒?”

他的疑問越來越頻繁,也越來越焦灼,優優只能不停地安撫他:“快到了,就在前面不遠了。”

可前面總也不到,車子顯然早已出城。前方的道路雖仍嘈雜,但看上去明顯半城半鄉。周月的疲乏也漸漸演變為急躁和恐慌:“咱們到底去哪兒,你到底要帶我到哪兒去呀?”

他的語氣幾乎變成了質問,優優的安撫已經不起作用。她不得不反過來用大聲的批評喝止住他:“不是跟你說快到了嗎,你怎麼這麼沒耐心,坐好了!”

強硬的態度果然生了效,周月先是愣一下,直挺的上身隨即軟下來,他沒精打采地低了頭,從此再也不吭聲,甚至再也不往窗外看一眼,優優也不知道他是害怕了還是生氣了。

他們要去的地方就是武警體工隊的拳擊館,拳擊館的地址是洪教練告訴優優的,這地方計程車的司機也沒來過,繞了很多彎路又下車不斷地問,才把他們帶到了一個大院落。這一次光單程的車費就花去了優優一百多。

武警部隊的拳擊館比仙泉體校的要好得多。雖然已是黃昏日落時,但高窗斜陽還是能讓人看出這裡的氣派來。已經有人奉命等候在門前,他們先把周月帶到更衣室,優優則被擋在門外面。她揹包裡特地為周月帶來的那件仙泉體校的運動衫,他們也沒讓周月穿,而是給他換上拳擊的鞋子和短褲,頭上戴了防護盔,手上還套上了厚拳套,那樣子真像五年之前,還是一身“紅方”的打扮。

周月一被帶出更衣室就四下張望優優,他沒看見優優就神魂不定:“你到哪兒去了,他們要讓我去幹什麼?”

周月一臉恐懼有如怕被遺棄的孩童,優優笑笑,用命令的口氣悄聲噓道:

“跟著他們走,待會兒告訴你。”

周月心神不寧地跟著他們走去,邊走邊不住回頭,從人縫中尋找優優,優優用輕鬆的微笑和調皮的擠眼,在他身後予以安撫。她跟著他們一起穿過一條長長暗暗的走道,一路上腳步雜沓無人出聲。

周月惶惶然地被眾人簇擁,似乎察覺出氣氛有些古怪不同。他也許以為他們又是帶他看病,去做腦電圖之類……優優猜不出當週月踏進那間又大又空的拳擊館時,在他孩子般單純的大腦裡,會曝光出何種圖景的底片來。

雖然此地不是仙泉,不是那間老舊的拳擊館,這裡也聽不到任何劇烈的擊打和急促的吶喊,但優優仍然覺得她又回到了憧憬美好的少年,就像走進了一張溫情脈脈的老照片。因為此時,她看到了同樣的黃昏,同樣的空曠,屋子的當中,擺著一張同樣的拳擊臺,圍繩半紅,臺基暗綠,在窗外一道夕陽金輝的投射之下,習習生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