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信誠面色平靜,言語木訥得像在談論別人的事情:“有沒有真的我說不清楚,但我知道所有的藥廠都這樣乾的,因為市場的規則就這麼安排。現在的抗生素至少不下幾十種,功效作用都差不多,誰要想自己的產品賣得好,靠錢才能使鬼推磨,誰要不這樣幹就只有等死了。誰也不想死。我想那些足球俱樂部也一樣,他們本來都想靠著踢球好好活,但這個世界卻不讓他們好好活。你踢得好不好沒有用,人家用五萬買黑哨,就能讓你輸掉五百萬。所以你也得給裁判錢,你給錢其實只是想買公平,只是買一個基本的生存權。只要你是個人,生存自然就是第一位,至少對大多數人來說,沒有什麼比生存更重要。就連你,也一樣,為了生存不是也幹你不願乾的事。”

這大概是優優第一次從凌信誠口中,聽到如此完整的長篇大論,雖然上不了堂皇檯面,卻讓優優無以應答。至少這番議論減輕了優優對信誠公司的憎惡,也讓她對這位表面單純無知的少東家,有幾分刮目相看了。

那天晚上凌信誠一直把優優送到了旅館的大門內,凌信誠站在門內的樓梯口,探著腦袋往下看。他不大相信地問優優:你就住這兒嗎?也許在他的眼睛裡,這個地方實在太髒了。但優優毫無避諱地回答說:對呀,我就住在這兒,你想進來坐坐嗎?她這樣說無非是諧謔,她知道這位嬌公子是不會屈尊跟她鑽這種地下室的,且不說那裡邊的氣味太難聞,單說時間也已經深更半夜了。

沒想到凌信誠竟然爽快地說聲那好吧,緊接著就率先順著樓梯走下去,走了幾步又站住回頭看,他在看優優,優優還在樓梯口愣著呢。

凌信誠有幾分奇怪地問:“喂,你不下來嗎?”

優優說:“太晚了,你別進去了,裡邊很髒的。”

凌信誠說:“沒事,把你送下去我就走。”

優優猶豫了一下子,終於從梯口下來了:“那好吧,那你小心點,裡邊淨是門檻你別絆著。”

凌信誠點頭答應著,然後優優在前他在後,亦步亦趨地跟著優優往下走。他顯然是第一次涉足這種貧民窟,不免東張西望四下看。那地下旅館時至深夜也不安靜,不少晚歸的人還在盥洗間裡涮鍋擦澡洗衣服,不少房間還有人大聲說笑玩紙牌,不少男人赤腳光背在走道里來回走,不少女人看見優優點頭打招呼,然後又好奇地看著她身後西服革履的凌信誠。優優三拐兩拐直到凌信誠肯定轉了向,才走到她住的那間小屋前。優優回頭說:我到了。隨即掏摸鑰匙要開門,鑰匙剛剛插進鑰匙眼,那扇門突然被人從裡面拉開了。優優嚇了一大跳,驚魂稍定才看清拉門的原來是她姐夫。

姐夫一臉慍怒,劈頭就問:“你做什麼去了?怎麼到現在才回來。”

優優說:“我和朋友有事呢。”

她說完還回頭看一眼凌信誠,好像是讓凌信誠給她作證明。可她剛剛把頭轉過來,臉上就捱了一巴掌!

“你真是學壞了!”姐夫氣急敗壞地發著抖,指著優優責罵道:“你姐姐有病你知道不知道!你還有心和男人出去玩,你還要把男人帶回來,你真要把你姐姐氣死啊!你恨不得你姐姐死得早!”

優優被姐夫猝不及防地扇了這一下,這一下扇得她立時怔住了。然後沒等姐夫責罵完,便紅著臉轉身跑開了。她聽到姐夫還在她的身後罵,罵的物件已經移向凌信誠。

“……喂,你小子要搞清楚,我小妹可是處女喲,你別玩火玩出了事,當心我到公安局告你去!”

優優跑到地面上,她想哭但是沒有淚。旅館外的街道上,遠近都靜靜的沒有人,也聽不見來自地下的吵鬧聲。優優對那種無休無止的吵鬧已經厭煩透了,她覺得自己不該生活在那裡的。她在信誠公司現代化的辦公室裡已經坐了三個月,早把自己當成了一個文明的人。可每天晚上她都要沿著那一節節水泥樓梯往地下走,那越走越近的潮氣和臭味總是提醒她,她不過是生活在這個地下室裡的一個打工妹,她不是白領,不是小資,不是這個城市中的社會主流!

在這個深深的地下室裡,最讓她悠然嚮往的,還是和周月廝守的時光。在醫院照顧周月的那一段幸福生活,曾是那麼無憂無慮。那時憂慮的只是周月的病情,但治不好病又能怎樣?只要能和周月長相廝守,他病一輩子她就服侍他一輩子,這對她來說,沒有什麼不好。只要他對她不挑剔,只要他對物質生活不挑剔,他們一定能過得非常快活。

幻想讓優優的雙目含淚,讓她聽不到現實的聲音。她沒有察覺凌信誠也從地下室裡爬上來了,默默無言地站在她的身後。

終於,他開口說:“那個人,他喝了酒,可能喝醉了。”

優優知道他在說姐夫,也知道他是為姐夫的粗魯做解脫,也知道他解脫姐夫是為了安慰她。可他為什麼要安慰她,優優卻似知非知說不清。

優優沒有回頭,她在等待風把眼淚吹乾。她後悔讓自己的這位少東,看到她住在這種骯髒的地方,看到她有這樣沒文化的親人。她知道自己今天在凌信誠心中的印象,已經糟得沒法挽回。

優優說:“你走吧,對不起,讓你見笑了。他是我的姐夫,他是怕我學壞。”

凌信誠的聲音分明就在身後,但彷彿隔得很遠很遠,他說:“我知道。”又說,“那你早點回去吧,別讓他們再著急了。”

優優轉了身,低頭從凌信誠的身邊走過去,她沒有和他打照面,甚至連謝謝也沒說。

優優回到地下室,她直接去了大姐的房間裡,大姐沒有睡,臉色也不好,正在聽姐夫抱怨她。姐夫見優優進屋便住了嘴。

大姐先是滿臉焦急地看優優:“優優,你臉上怎麼發青了,是不是在外面又和人打架了?”大姐還記著優優和小鬍子和李文海打架的事,所以一看優優有傷就先責問。

優優板著臉,生硬地回答說:“我自己磕的。”

大姐鬆了一口氣,體虛氣弱地埋怨道:“你怎麼總是不小心,總是粗粗拉拉像個男孩子。優優,你以後別再這麼晚回來了,你非要把我們急死嗎?姐夫罵你也是為你好,你可別好人壞人都分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