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醫院的時候,天空正下著綿綿細雨。

細雨之中,一個尚未甦醒的昆明鋪陳在陳確錚的眼前。

街上的店鋪都上著厚厚的門板,昆明的老百姓大多仍在沉沉的夢鄉之中,水淋淋的石板路上行人稀少,沒有人留意到陳確錚走走停停的煢煢身影。

陳確錚驚覺,自己已經許久未曾如此失態了。

可至交好友消失數月杳無音信,歸來已然面目全非,他又怎能不失態呢?

他以為他的心已然足夠硬了,如今看來,似乎還是不夠硬啊!

雨越下越大,陳確錚全身都被淋透,他站在街上仰望烏濛濛的天空,雨水不停落在他的臉上,他仍一動不動。

一直以來,他陳確錚才是那個帶著面具的人,所以他發自內心地欣賞賀礎安的耿介,喜歡胡承蔭的純真。這是他所沒有的,也是他最想保護的東西。

曾經的胡承蔭如同一泓甘泉清澈見底,喜怒形於色,永遠藏不住秘密,可如今的狐狸早已不同往日,經歷了旁人未曾經歷過的苦難,有了不願輕易示人的傷口。

雖然陳確錚一直不願意承認,但他的怒火之中,很大一部分是源自對自己沒能保護好胡承蔭的憤怒。

他知道自己不應該生氣,更不應該怪狐狸。他是因為擔心他們,不願意也將他們捲入危險之中,才故意瞞著他們的,這些他都明白。可是他仍忍不住一遍一遍地問自己,若是自己當時攔住了他,若是自己當時跟他一起走,是不是他就不會吃這麼多苦,遭這麼多罪?他又無數次回想起臨行前狐狸言談之間閃爍其詞的反常細節,當時他怎麼就沒有注意到呢?

幸好,幸好,胡承蔭回來了。

人回來便好了。

陳確錚決定,不再去追問胡承蔭的去向了,也沒必要再去追問了。

至於胡承蔭到底經歷了什麼,他的飽受摧殘的身體已經說明了一切。

既然他想要埋葬自己的痛苦,旁人又有何權力去撕扯他舊日的瘡疤呢?

更何況,他自己也是個懷抱秘密的人,憑什麼不許別人保守自己的秘密呢?

不知道什麼時候雨停了,陳確錚抬頭一望,天空出現一道細細窄窄的彩虹。

他伸手抹去臉上的淚水,深吸了幾口潮潤微寒的空氣,邁著大步向前走去。

陳確錚剛到宿舍門口,就跟要出門的賀礎安撞了個滿懷。

“我剛準備去醫院呢!狐狸怎麼樣了……你怎麼淋得跟落湯雞似的?路上也不避避雨!”

賀礎安將從步行團跟隨至今的油布傘放到桌上,倒了一杯熱水遞給陳確錚。

“狐狸已經醒了。”

“真的嗎?那真是太好了!……你怎麼看起來這麼平靜啊?”

陳確錚慢慢脫去溼透的衣服,坐在床邊用毛巾擦了擦頭髮:

“咱們猜得沒錯,他去了箇舊。”

“啊?他果真去了?”

賀礎安僵在原地,半晌,口中喃喃:

“他到底都經歷了些什麼啊?”

陳確錚捏了捏山根:

“答應我,去醫院的時候什麼也別問。”

“怎麼?狐狸不肯說麼?”

陳確錚點了點頭:“這件事兒就這麼過去吧,人平安回來就好。”

賀礎安輕輕嘆了口氣:“我明白,我不問就是了。”

明明一夜沒睡,陳確錚卻不能休息,因為他有一個重要的會議要參加。

聯大放榜之後,黨小組負責人力易周就到宿舍找過陳確錚,告訴了他自己考上西南聯大師範學院教育系、袁永熙考上法商學院經濟系的好訊息,並通知他即將召開新學期黨小組在昆明的第一次小組會議,會議地點就設在力易周在昆中北院的學生宿舍。

昆中北院的小側門就在昆中南院大門的斜對面,陳確錚進了北院,正對面便是土牆黑瓦的昆北大食堂。路過門口時,陳確錚朝裡望了一眼,食堂裡擺了幾十張四方的飯桌,飯桌周圍是四條釘在一起的長凳,形成一個正方形,每桌可坐八人,陳確錚不禁想到,廖燦星今後便要經常在這個食堂吃飯了。走過昆北大食堂,後面還有一個新建的食堂,剛剛粉刷了黃色的外牆,這是新建的師範學院學生專用的食堂。

師院食堂後有一個很大的操場,右邊是一排參天大樹,樹下有一個亂石堆起的小花園,穿過操場繼續往前走,便到了北院宿舍。力易周和袁永熙正站在宿舍樓下笑意盈盈地看著他,還有幾個他之前沒有見過的同志也站在一處,正熱絡地寒暄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