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曦沐完全可以領會沈從文寫這篇《一般或特殊》的用意,沈從文並不排斥的富有時代感和人文關懷的作品,但他注重文學的藝術特性和審美屬性,他迫切想要打破當下普遍認為文學就是宣傳品的空氣,希望作家書寫自己熟悉的、熱愛的、擅長駕馭的題材,作家寫出直擊靈魂的作品,對民眾產生深遠的影響,潛移默化地改變這個社會,這樣既有益於抗戰,也有益於文學。若是一味在外界的驅使下製造憑空臆想的、脫離實際的抗戰宣傳品,而這種作品中的人物和情節都淪為了“口號”的附庸,越是這樣的作品,越是和“文藝走向人民”的初衷背道而馳。然而這篇文章一經刊發,便遭到了眾多指責和批評,正如沈從文在文章中擔心的那樣,遭到了一些人的“誤解”和“奚落”。

沈從文沉默了一會兒,喝了一口茶水,輕聲問道:

“宗岱兄平日裡是如何寫詩的?”

“我嘛,我這人向來自我,我小時候寫詩,自然是想寫什麼寫什麼,現在不大寫詩了,主要是搞翻譯,那也是揀我喜歡的、為之狂熱的作品翻,創作嘛,一定要用最適於自己個性的方式,不然是做不成的!”

沈從文笑著點點頭:

“宗岱兄向來瀟灑,不過在寫文章這件事上,我跟宗岱兄一樣,我向來是不管旁的人怎麼說,只管走埋頭我自己的路。要說被罵,這幾年我被罵慣了,可我依舊發我的聲,寫我的文章。我寫的時候便知道我這些話在某些人眼裡是不合時宜、反世違俗的迂論,可我就是忍不住要講!我始終認為,作家應該忠於現實,忠於自己,我是個鄉下人,我只能寫我見過的,聽過的,心裡有的,人家批評我是‘記著藝術,忘了時代’,可是我卻要說,身為一個作家,不能只記著時代,卻忘了藝術!”

屋子裡安靜極了,接著梁宗岱突然大聲拍起掌來,大家也跟著大聲鼓掌,熱烈的掌聲沈從文漲紅了臉,胸口微微起伏著,這番突如其來的、發自肺腑的發言似乎讓沈從文自己也沒有想到,見周圍的人都用或讚許、或驚訝的目光看著自己,他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又變回了平日裡那個訥言的自己,眼鏡後的雙眼也微微發紅了。

周曦沐深思熟慮之後,謹慎地開了口:

“魯迅先生曾經說過,能寫什麼就寫什麼,不必趨時。只要是想寫,不管是與抗戰有關的,還是與抗戰無關的,都大可以寫嘛!若是非抗戰不寫,非國防不談,使得有人不敢妄論便藏拙擱筆,也是一種實無必要的浪費啊!只要言之有物,大家各展所長,寫什麼都是為國家為民眾服務嘛!”

梁宗岱先生笑道:

“曦沐兄,你倒是和得一手好稀泥——不過嘛,也的確是這個道理!”

梁宗岱一句話,把大家都逗樂了,他接著說:

“從文兄,我可等著你的新小說呢,最近有沒有動筆啊!”

“去年春天開始寫小說《長河》,年底剛寫完了第一卷。”

“從文兄可別偷懶啊,我們大家都等著看呢!”

之後大家天南海北,又聊了許多,沈從文大多時候都面帶靦腆的笑意,默默地聽著,時常點頭,卻不常開口,像是一個優秀的聽眾,眾人從日薄西山聊到繁星滿天,一直到晚上七點多才各自散去。

周曦沐特意留到最後,待沈從文一一跟來客道別,才走到沈從文跟前,此時的沈從文臉上滿是盡興的疲倦。

“從文兄,搬家的時間定好了嗎?”

“定好了,後天搬,曦沐,真不必麻煩了。”

“禮拜六啊,我那天剛好沒課!從文兄就別跟我客氣啦!我一早就過來!”

“那真是多謝了。”

正當周曦沐準備跟沈從文道別,後傳來清脆的一聲:

“沈二哥,我們回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