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已經過半,不少年輕人來到花園裡說悄悄話,又或者做一些害臊的事情。兩個少女正要從灌木上採下薔薇簪到自己的髮髻上,卻被土撥鼠一樣冒出來的兩個亞伯拉罕嚇了一跳,古靈精怪的學徒們嬉笑著在花草樹木間玩起了捉迷藏,一扇扇門開了又閉,閉了又開,驚走了在巢中休憩的鳥雀——他們自由得有些無法無天了,他們的先祖搖著頭嘆息,但透特能看到天使之王古板的面容下有笑意浮現。

好吧,祂大概知道這副德行是誰慣出來的了。

“亞伯拉罕們就是我紮根的土壤。因為有家族的存在,我的每一場旅途都有終點——有終點的旅途才能稱為旅途,沒有終點的旅途只能叫流浪。”

長夜薄涼如水,天使之王的聲音卻為夜色浸上暖意,在這靜謐的一隅,祂不是什麼高高在上的天使之王,不是縱橫星空的旅行家,只是一個注視著後輩的長輩——祂愛護他們,就像愛護自己的身體髮膚。

“土壤……嗎?”

隱匿賢者的嘆息化在晚風中,一如祂早已消散在歷史塵埃中的故鄉。

“雖然說擁有自己的血脈是一件幸福的事,”伯特利微微轉頭,朝著仍舊熱鬧的宴廳擠擠眼睛,壓低了嗓音:“但孩子的母親不一定得是某位身份尊貴的殿下——如果婚姻本身毫無情投意合可言,那血脈的延續也稱不上幸福。”

“謝謝你,伯特利。”

祂露出了這個晚上最真心實意的笑容。

午夜十二點的鐘聲敲響。

在舊日的童話中,十二點意味著結束,灰姑娘將掙脫王子挽留的手,脫下一身華美的禮服;而在所羅門帝國的上流社會,十二點意味著開始,深沉的夜色適合魑魅魍魎現形,也適合展露如狼似虎的慾望,先行散去的都是些正人君子,留下來的將心照不宣地參與“酒池肉林”的環節。

粗重的喟嘆和嬌媚的調笑溢位半掩的窗戶,重疊的影子映上隨風而動的窗紗。隱匿賢者穿過這一幕幕堪稱群魔亂舞的情景,格格不入得像一片單薄的幽影,靈性之墨在牆上勾勒出兔子洞,祂進入一個偏僻而空曠的房間。

一尊邪異的倒吊人雕塑擺在靠牆的神龕裡,血色的獨眼凝視著窗戶外的夜空。

“創造一切的主,陰影帷幕後的主宰,所有生靈的墮落自性……”

這段尊名念出口的同時,房間的氣氛瞬間變得詭異陰暗起來,彷彿沉入了一汪深不見底的泥沼,倒吊人雕像的獨眼放射出邪異的紅光,高低起伏的囈語以祂為中心散發出去,無孔不入地充斥著整個房間,透特卻渾然不覺地走到神龕旁坐下,彷彿靠近的不是災難的源頭,而是一棵蔭涼的大樹。

“晚上好,Alex。”祂用久遠的名字稱呼著業已墮落的友人,“不對……現在已經是第二天凌晨了,早上好。”

“梅迪奇回來了,祂贏得很漂亮,風暴的手大概有一段時間不會伸進帝國的邊疆,具體的情況梅迪奇應該很快就會告訴你……什麼?已經告訴你了?”透特輕笑出聲,“動作真快,我看祂是盔甲還沒卸就來見你了吧。”

透特已經習慣了從令天使難以忍受的囈語中分辨真實造物主想要傳達的資訊,甚至是像聆聽天籟一樣細細聆聽一字一句。

“嚯,還真是啊。”

“我們?我們很好啊,大蛇最近重啟了,救贖薔薇那邊我會幫祂看著點……最近有三個年輕人要晉升牧羊人了,因為從不曾落下苦修,他們的精神狀態還不錯,成功的機率很大……啊,我只是每天過去監督一下而已,不會辛苦的,你放心吧。”

“你問我?我的教派發展得也很平穩……好吧,我實話實說了,所羅門想把祂女兒嫁給我,我大概猜得到這對父女打的什麼算盤。那小丫頭現在都序列三了,如果她真的晉升天使,我又真的娶了她,估計千八百年都得跟王室綁在一起,跑也跑不脫……我還是想給自己留條後路。”

“對了,還記得葉蓮娜嗎?那個你親自取名的小姑娘,她已經十七歲了,再過三個月就十八歲了,你說我送她什麼成人禮才好呢?”

“宴會還是那麼讓人生厭,但我和亞伯拉罕聊得還不錯……祂很強,未來一定會是阿蒙的勁敵。呵,我總是這麼提醒自己,可卻忍不住欣賞祂——祂的傲慢是獨一份的璀璨,可祂的光芒照耀到自家晚輩身上時卻變得無比柔和。聽起來很矛盾對吧?但我就是喜歡這點。我們今天討論了孩子的事情,呵,孩子……孩子當然很可愛啊,可一想到自己會成為一個父親,我就覺得不安。”

“光是作為神明我就覺得分身乏術了,又如何能當一個好父親?”

祂的絮叨逐漸微弱下來,聲音低啞得彷彿喉嚨被什麼堵住了。

“嗯,就這樣吧。”

“下回見。”

雨水裹挾著驚呼聲從天而落,隱匿賢者靠在神龕旁,黑髮和長袖一齊垂落在地,雙眼隨著從葉梢不斷滑落的水滴一睜一閉,最終徹底閉上了。

白眼圈的黑烏鴉孤零零地站在雨中,透過窗戶凝望祂隱隱蒙上陰影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