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浩劫之中,這個山清水秀的一方地界,顯然遭受到不少毀壞,就算大亂過後慢慢恢復人氣,也能看出原先本該連綿雲集的房屋,留下了片片殘垣斷樹,不少百姓都在殘破的房屋瓦礫之上,沉默而費力地收拾著什麼,似乎試圖從化作廢墟的家中找到什麼可以使用的東西,也有不少尚能住人的殘屋,掛上了白布,裡頭祭著靈堂,偶爾有些許的孩子,呆呆的站在門前那裡,目光裡滿是迷茫與害怕,哭喪聲起,就會有大人從裡面出來,呵斥幾下,將他們重新拉了進去。

百水峒地闊人雜,那些頹敗的氣息,也只是佔了其中的一小部分,總的來說,這個重燃生機的地方,還是令人欣慰的,畢竟哀傷過後,日升日落,日子還得繼續過,比起那些高高在上的修行人來說,普通百姓更懂得這些淺顯的道理。

白雲蒼狗,輪迴千轉,多少滄桑過後,總有知足的笑顏,依舊綻放人間。

一路走入,人氣漸多,同時道路兩側的小路岔道也就越多,此刻天色近晚,街上行人依然還有許多,來來往往,周圍嘈雜一片,各族語言不時響起,擁擠的城中,大街小巷,密密麻麻,看去甚亂,卻別有一番繁華風味,路旁屋宇高低不平,新舊不一,各種各樣的民居商鋪、路邊擺攤更是隨處可見,有人談笑,有人吆喝,有人歡聲,有人低語,種種天南地北的聲音混雜在一起,不時有調皮小兒手提燈籠小枝,歡笑著在街頭打鬧追逐。

聚居在這樣一幅喧鬧紅塵圖卷中,似乎那場浩劫過後,在有意無意的遺忘中,人們心中還未散去的陰霾,正悄然而退。

林辰沿著街道慢慢走著,不多時便看到了城中那條流向南海,為方圓之地百水源頭的大河。

峒川大河水色有些渾濁,然而奔流不息,一眼望不到盡頭,讓人心胸為之一闊,林辰放慢了腳步,最後乾脆駐足在河邊,靜靜對著那波瀾壯闊的河面,吹著那清爽帶著溼氣的河風,一身衣袂飄飄拂動,這看去瀟灑出塵的背影,無意中卻很快引起了街上行人注目的,不少人看過來的眼神中,有驚豔,有好奇,自然其中也不乏有警惕之意,覺得這年輕人分明是中土人士,但似乎又比平時所見的中土人士有些不同,給人的感覺很特別,卻又說不出個大概來。

峒川河岸不遠處,一間看去頗有中土風貌的小屋佇立在那頭,在眾多別具南疆風情的店鋪中,這看去有些陳舊的老房子,倒是顯得有些鶴立雞群,讓人眼前一亮的感覺。

這是間開了好些年頭的老客棧,老闆姓方,人已過不惑之年,祖上出身乃中土某地的書香門第,方老闆年輕時家中遭難,父母雙亡,一夜間家財散盡,不但往昔熟人紛紛斷了來往,避而不見,他本人更是受盡了族人的奚落,突遭大變,見識到種種人情冷暖,方老闆當時一個年輕小子,可謂一下子成熟起來,加之對族人失望透頂,便決意離開故土這傷心地,到各處闖闖,起起落落之下,來到了南疆百水峒,一下子喜歡上這個民情淳樸的地方,最後娶妻生子,定居下來,並辛苦建起了這間客棧,為南來北往的旅商路人提供個歇腳喝茶的處所,日子久了,倒也漸漸有些名氣,浩劫驟起之時,方老闆也攜著妻兒逃難到羅陽,待一切平息後,才回到這裡,本以為一切都要從頭來過,卻驚喜地發現,自己這間客棧竟倖免於難,幾乎沒有多少損失,而且這麼一來,自己這家客棧,在百水峒中的名氣竟然更上一層,這倒是他始料未及之事。

此刻方老闆招呼好大堂裡那幾桌一看便知怠慢不得的客人,回到客棧算賬櫃檯之後,靠在小窗邊,捶了捶日漸發硬的肩膀,看著外面浪花翻滾起落的大河,不知為何想到自己的一生,輕輕嘆了口氣,算算自己的年紀,不知不覺也已經過了半百了,雖然手下夥計從來都恭維他春秋未老,但他自己知自己事,身體還是漸漸不行了。

歲月不饒人,其實人世百年,能活過一半,想想也該知足了。

只是這一輩子,就這麼過了麼?

方老闆忽而有些說不出的唏噓,心情一時也有些低落,就在這時,河岸邊一個揹著長劍的挺拔身影,忽然吸引了他的目光注意。

那是一個年輕人的身影,夕陽西下,大河邊上,那看去頗有幾分書生氣質的年輕人安靜駐足在河岸前的青樹下,似在觀望著峒川波瀾壯闊的風景。

寂寂殘陽,照在他的背影之上,有些耀眼,襯著河水波光粼粼的反爍,彷彿在預熱著某些被稱之為輝煌的東西。

方老闆人望那個飄逸的身影,竟是怔怔有些出神,心中有幾分難以言喻的異樣之感。

想到自己年輕時候曾經也個清狂書生,忽而有些意氣風發,尋思著吟哦幾聲應景的詩句,以表達自己此刻難得的感懷,正在這時,客棧門前響起了一陣人聲,把這個詩興大發的中年男子從昔往矣中驚醒過來,方老闆苦笑一聲,嘆了口氣,搖了搖頭,暗罵自己今日哪裡不對勁了。

忽想到什麼,抬頭看去,只見兩個身形高大,衣著怪異的男子正踏入門來,方老闆心中咯噔一下,臉上堆起熱情的笑容,趕在自己那憨厚的夥計前迎了上去,笑道:“兩位客官,要投宿還是用飯?”

二人中那個虎背熊腰的虯鬚大漢揚了揚手,大咧咧道:“掌櫃的,趕緊給大爺上酒菜來,還有準備好兩間上房。”

說著,便自顧和另一人走到店中一張空桌前,大刀闊斧坐下。

方老闆跟了過來,猶豫了一下,賠笑道:“兩個客官,酒菜已吩咐下去,稍等片刻,馬上就好,但這廂房一事,實不相瞞,只剩下一間了,實在抱歉,客官你看……”

話沒說完,便見那大漢虎目一瞪,叱道:“看什麼看,沒房間就想辦法給爺騰出一間來,誰不樂意就讓他來跟我說。”

方老闆怔了一下,還要說些什麼,那大漢見他還站著,不悅而重重拍了一下桌面,不耐煩道:“還站在幹什麼,沒聽到本大爺的話麼!”

方老闆看著木桌上那個凹陷下去的掌印,倒吸一口氣,心中苦澀,這兩人一看便知不是什麼善類,尤其那身怪異的衣著,很容易就讓人想起最近在南疆鬧得紛紛揚揚的那些修行門派,那些修行人在凡夫俗子眼中,自是高高在上,神秘莫測,但開客棧多年,方老闆也跟不少修行人打過交道,向來把他們當菩薩一樣伺候著,哪裡敢怠慢,只是眼下的狀況,卻讓他有些不知所措,因為要了房間的客人,也就旁邊那另外兩桌的人,以他的眼力來看,顯然也同樣是修行之人,他如何敢去開罪?

這兩頭為難,方老闆一時急的汗流浹背,不知如何是好,心中暗罵不已,平時這些人一年到頭也看不到幾個,怎麼一下子就出現這麼多,不是都說修仙人士不食人間煙火的麼?

看到這不識趣的傢伙仍恍著沒動,那大漢大厭而怒,冷笑道:“一介螻蟻,也敢忤逆我長生殿,我倒要看你哪來的膽子。”

方老闆本來就面色發白,聽到這話後,頓即身子僵硬,驚恐不已,長生殿之名,如今在南疆可謂風頭正盛,無人不知,他一介凡夫,只怕這些修行人身上掉下根毫髮,也足以讓他死上一百遍。

“哼,長生殿好威風啊,仗勢欺人,欺的還是一個手無寸鐵的普通人,實在讓人大開眼界,自嘆不如!”

就在一時,旁邊傳來一陣冷笑聲,隨後一把清冷的聲音響起,四周立刻沉靜了下來。

那大漢眉頭一皺,眼中閃過一絲兇戾,側目看去,聲音從旁而來,客棧此刻算他這桌,也只有兩張桌子旁邊坐著人,一桌上坐著兩位年輕女子,都是容貌秀麗,眉目凜然,另一桌上則是三個男子,相比之下,似乎有些畏縮。

在那大漢陰森的目光掃視下,那兩個女子眼中閃過一抹忿恨之色,絲毫不見懼意,另一桌那三個男子中,反有兩人低下頭去,不敢與之對視,倒是三人中剩下的那個少年有些看不過去,想要附和些什麼,卻被身旁眼明手快的男子壓了下去,看到師兄對自己搖頭示意,那少年臉色漲紅,拳頭緊握,彷彿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最後慢慢鬆開,悶下聲來。

說話的聲音是把女子之聲,說話的人是誰,一目瞭然,那虯鬚大漢掃了眾人一眼,目光最後落到那兩個女子身上,當看到兩人的秀美的容貌之時,眼前明顯亮了一下,不懷好意地嘖了幾聲,道:“大爺還以為是誰在不識抬舉,原來是百獸山莊的小娘子,不知日前我長生殿降下的法旨,貴派收到了沒有?”

聽到大漢這句話,那兩個年輕女子頓時俏臉生寒,眼中含怒,就要發作。

方老闆見到這情況,心頭咯噔一聲,大叫不妙,連忙撒腿往大門方向走去,頭也不敢回,同時心中滴血,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他這家客棧難得沒有被妖獸摧毀,可今日要交代這兒了,卻在這時,看到前方一個人影徐徐走來,方老闆定睛看去,怔了一下,認出了來人不是別人,正是先前看到的那個站在河岸上的年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