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半空之上,燃苦大師看著無力倒臥在春雨裡的僧人弟子,看著那些再也看不出往日莊嚴的殘寺破塔,低低頌了一聲佛號,蒼老的面容裡看不出是悲還是喜,聲音裡也聽不出什麼情緒,然而誰都知道,世上再沒有人比這位執掌了羅浮梵音寺八百六十二年之久的老人更悲更痛。

所以扶著老人的淨塵沒有說話,其他三位大師沒有說話,大師兄淨空沒有說話,其他幾個二代弟子同樣沒有說話,除了那個無力坐在劍上的年輕男子。

他望向老人花白的長鬚,灰暗的臉龐,艱難一笑,道:“梵音尚在,佛心猶存,方丈大師何須難過。”

燃苦大師沉默不語,良久過後,搖了搖頭,沉聲道:“這些年來,老衲聽禪唸佛,半世無爭,徒有隱世之心,偏偏無法讓梵音寺舍卻這俗世虛名,他說的沒錯,真正放不下的人,是我們啊。”

眾人心頭微動,面容色變,淨塵眼含淚光,低聲道:“師父,莫要這樣說,祖上基業,傳承了千萬年,雖是身外之物,又如何能輕易捨棄,好不容易到了我們這一代,若非師父您老人家主持大局,我梵音寺又如何能在過去無數大風大浪中不動如山,長盛不衰。”

燃苦大師仰首看天,只見天空通透,再無一絲邪祟氣息,白雲飄飄,大難過後,那一片無垠的青天,如倒懸的深海,清澈得幾乎是純淨的,他眺望良久,彷彿要從中看出誰的身影來,終究長出一口氣,嘆道:“提起便是修身,放下即為修心,為師這一輩子,還有什麼看不開的,要說擔心,我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徒兒你啊。”

淨塵一怔,有些茫然,但心頭又似若有所動,竟有些痴了,其他人默然相視,沉默無言。

燃苦大師合十,深深環顧眾人一眼,緩緩道:“羅浮世代傳承,毀於一朝旦夕,雖非老衲之過,但事已至此,我這個主持方丈也難辭其咎,老衲決意辭去方丈之位,以贖我的罪過,梵音寺主持一位,今後便由燃難師弟暫代執掌,若我徒兒淨塵他日修成大德,方丈之位,便由淨塵正式繼任。老衲主意已決,爾等無須相勸。”

眾人臉色大變,面面相覷,唯有其他三位大師沉默不語,半晌過後,燃難大師面容悲慼,合十頷首,聲音低沉道:“阿彌陀佛,謹遵方丈法旨。”

“阿彌陀佛,我等謹遵方丈法旨。”慧遠大師也跟著低聲說了一句,智光大師雖然沒有開口,但臉上同樣現出了認真的神色。

驟然聽得師父此話,淨塵面容失色,緊緊握著抓著師父的衣袖,當即便凌空跪了下來,驚道:“師父,你、你怎麼能如此說,錯不在你啊,眼下我們梵音寺如何離的開你,何況弟子還未聆聽夠您老人家的教誨……”

“痴兒,你還不懂麼,天下豈有不散之宴席。”燃苦大師微微一笑,淡淡的說道。

“師父……”淨塵身子大震一下,怔怔看著恩師慈悲的面容,以及那平靜的目光,忽然明白了什麼,眼眶一酸,一行熱淚當場就流了下來。

燃苦大師含笑搖頭,望著跪在身前的徒兒,臉上浮現出一絲溫和。他伸手輕輕撫摸淨塵頭頂,低低說了一句話。

淨塵身子輕輕一顫,隨即再也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默默看著這傷感的一幕,淨明等一眾二代弟子看了看各自師尊黯然的臉色,彷彿也忽然明白什麼,眼中淚光閃動,心情沉重之極。

燃苦大師低低一嘆,拍了拍淨塵的肩膀,然後目光落到林辰身上,看到這年輕人也正默默凝望著他,微笑道:“小施主,你心頭可還有什麼疑惑?”

林辰嘴唇微動,欲言又止,片刻沉默過後,終於面色微微肅然,目光幾分迷惘茫然,靜靜地道:“敢問大師,到底他是因我而死,還是為我所殺,抑或最後徹悟,涅槃而去,從此不再屬於這凡俗塵世之中?”

“施主心中早有答案,又為何而問?”燃苦大師深深看了他一眼,輕輕搖頭。

林辰深深吸了口氣,不再說話,他抬頭靜靜仰望著那一片天穹,目光微動,偶爾閃過一絲複雜難明的神色,最後都壓入深心。

前路到底是明是暗,又該如何走,世事多變,造化難料,誰又真的分得清黑白對錯?

雲天間,風已散,雨已停,多少雲朵悄然飄過。

四下一片殘寺亂山,白雲蒼狗,總叫人間滄桑,難見歡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