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彥博回頭,有幾分不快的瞪著兒子:“你看了宗澤的卷子沒有?!”

“……看了。”

“看了還不知道他為什麼會被排在最後?”

文及甫乾嚥了口唾沫,小聲道:“因為在策問中太過尖刻。”

文彥博重重哼了一聲:“知道還說!”

今科殿試策問一題,是很多人事前都猜測到的詢問闕政。

正常當然是要多說幾句太后的豐功偉績,然後批評宰輔;若想賭一把的話,就可以拿,批評太后對二大王姑息過甚,宰輔不能事先防備,如今的情況,太后不可無責——就像對鄭莊公一樣的批評,然後再贊一通太后的治政,來一句瑕不掩瑜。

而宗澤文章中的批評,比起後一種的手法更為犀利,尤其是批評太后與朝廷。對河東、河北的災民用心不夠,頌揚太后執政的篇幅遠遠少於其他人。試問那位考官敢於將這樣的試卷放在前面?

現在太后的一句話,將位居倒數的考生一下提拔成狀元,考官們哪一個能逃過識人不明、判卷無術的罪責?太后沒有介意宗澤的直言,反而大加褒獎,王存之輩卻將他放在最後,以此來討好太后,如此作為,在士林中怕不要被視之為殲,事後也會為御史所論,以罰銅論處。

被訓了一句,文及甫扶著文彥博,不敢多說話。

下了小坡,那條溪流又出現在眼前,沿著溪邊小路走著,文彥博問道:“王存等人只是罰銅,其他處罰有沒有?”

“沒有,有人幫著說了話。”

“是韓岡?!”

拔高的尾音讓文彥博的問題充滿了嘲諷的味道。

“是章惇。說王存等人誠有過,然猝不及防下,也難免錯訛,不宜重懲。韓岡沒有反對。”

文彥博沉默了幾步,回以重重的一聲冷哼。

文彥博的心思,文及甫這個做兒子的多多少少能猜到一點。從對考官和狀元兩件事上可以看出來,韓岡還沒有與王安石、章惇等人真正撕破了臉,互相之間還極力維持著關係。這種鬥而不破的局面,肯定不是文彥博想看到的。

父子兩人默默在小路上走著,貼身的僕婢前後都在十步之外,不敢打擾到文彥博和文及甫。

年歲越大,文彥博的身體卻越發的康健。每曰晨起和午後,文彥博都會從別業後的竹林走上一圈,不是養尊處優,少有運動的文及甫能比。文及甫這個第六子是文彥博中年之後才生,論年歲也不過四十出頭,可隨著文彥博在山上竹林中走了一圈,老宰相僅是微有薄汗,文六衙內卻已經是呼哧帶喘。

在山下水池畔的小亭中坐定,看著呼吸粗重的兒子,文彥博搖搖頭:“真是沒用。”

不再理會兒子,文彥博低頭仔細地看起這一次殿試的考題來。

許久,文彥博抬頭道:“這一題申論,當是韓岡準備在制科御試上出給黃裳的題目。”

若是其他考題,不論是策問,還是論。不論黃裳寫得多少,都會有異議。只有這種新體例,才會讓人無法置喙。

文及甫此時已經緩過氣來:“大人說的是,兒子也是這麼想的。”

“如今韓岡將這制科考題放到了殿試上,若僅僅是加了一題,其實不足論。評卷的考官,可以只看策問,不顧申論。韓岡要是拿申論做文章,反而落了下乘。”文彥博眯著眼睛,“過去也曾有詩、賦、論三題並舉,但最後評定高下還是看賦文的水平,詩與論,有個中上水準就可以了。但韓岡將兩題明確為三七之分,儘管申論只居其三,但也沒人敢放棄這一題了。”

少了申論,就是少了三十分。在四百多新科進士水平相差不大的情況下,一分都代表上下十名的變化,何況三十分?

聽了文彥博的話,文及甫就想起了信中那位只做了一刻鐘的頭名貢生。

原本他為考官們排在了第一——其申論一題在第三等,也是唯一一名在第三等的考生。在用上了百分制之後,原本第一題很難做到出類拔萃的考卷,因為第二題的高評價,比起其他考生至少多了七分半,一下就拉開了差距。不過在王安石、韓岡等宰輔看過之後,給共同黜落為第五等,總分一下就少了十五分,不僅沒了第一,連前三、前五、前十都沒能保住。

“但宗澤被取中,也是靠了太后欽點的結果。韓岡的謀劃,也是無用。”

太后的欽點就是一切,既然說宗澤是狀元,那他就是狀元。真要說起分數,他絕不會有其他人高。即便第一題能夠得到上等的評價,第二題也不會讓宗澤與其他考生拉開差距。信中將這一次殿試之事說的很詳細,事後有人問韓岡,對宗澤,韓岡的評價是第四等上、第三等下。以殿試評卷應有的苛刻,自是要取下限。依然是第四等。

“能別出心裁,又能使之順理成章,這是韓岡的本事。就算這一回不是宗澤被取中,也不會是將國子監中將經義倒背如流的‘人才’。”文彥博在最後兩字上加了重語氣,滿是諷刺,“詩賦選拔不出人才,經義一樣也不行。蘇軾的當年這麼反對更改進士科的體例。申論也不能,可至少能知道那些新進士有多少見識。”

“也只是紙上談兵。”文及甫道。

“好歹能談了,而不是吹噓。所以王安石才能容得了他如此行事。”

“王安石的脾氣好像變了不少。”文及甫想到了之前第一次推舉,韓岡能夠入兩府,還是他的父親遣人去幫的忙,要是韓岡與王安石繼續維持下去,豈不是白費功夫?

“是韓岡懂得收斂,也是才開始的緣故。”文彥博不急不躁。

韓岡遲早會明白,宰輔和儒宗之間,絕不可能維持一致的行事作風。

或許韓岡已經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