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午後,蘇頌照例來到編修局。【 ^】

就算現在接下了執掌欽天監的差事來重新修訂曆法,蘇頌還是會到太常寺這邊的本草綱目編修局中來。欽天監中人浮於事,烏煙瘴氣,倒是跟韓岡一起討論,還算是輕鬆一點。

但今天看到韓岡,蘇頌卻驚訝道:“出了這麼大的事,還以為玉昆會被一併召去崇政殿問對……”

這話換作是別人來說,可就是很明顯的諷刺,不過韓岡熟知蘇頌為人,倒也不會誤會,且也並不在意,反而笑道:“過去或許可以,如今怎麼可能?!”

私下裡向韓岡徵詢專家的意見,和公開讓韓岡參與到天子與宰執們的議事,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概念。如果說在韓岡官位並不算高的時候,還不至於太過在意這等細節問題,那麼隨著韓岡地位日高,尤其是眼下即將成為太子師,即便是小事,也必須注意起來。趙頊眼下肯定是不想給人以韓岡能夠干預軍國重事的誤解。

“……說得也是。”蘇頌點點頭,這樣的道理很容易想得明白,“但天子終究還是少不了要來徵詢玉昆你的意見。”

“召不召見其實都一樣。”韓岡說道:“反正兩府之中,應當不會有人糊塗到要在這個時候打遼國的主意。”

“怎麼,玉昆你是反對攻打遼國?”蘇頌笑問道。

“遼人早有準備,這個便宜可不好佔。”韓岡可不信蘇頌想不到,“為什麼耶律乙辛會選在這個時候弒君?他自己選擇的時機,必然是對他最為有利——至少在耶律乙辛,和他麾下的一眾逆賊眼中都是如此。眼下是仲冬時節,北方積雪深重,而幽燕只會更甚。河北河東都無法出兵,輜重也跟不去——十萬人以的大戰,雪橇車的運力只能是湊數——想要用兵北境,至少要過三個月,等仲春雪化之後方可。而對於遼人來說,冬天卻是最好的時節。”

韓岡音調又低沉下來:“這是對外而言,對內,耶律乙辛選擇這個時間也不可謂不妙。之前他不費吹灰之力,便奪下半個西夏,還滅除了西境阻卜一部,他在其國中聲威當是一時無兩。一年的時間,新土已固,前些天從河東傳回來的訊息,其麾下斡魯朵的人馬已陸續抵達黑山,其中精騎萬,工匠亦以千計。他對遼國朝堂的控制想必也更加嚴密,這不正是他謀逆的最好時機?”

“其實也有可能是遼國幼主當真因病而亡?才不過五六歲,這個年紀病夭的不在少數。牛痘也防不了所有的病。”

“話是沒錯,但料敵從寬,凡事還是往壞裡去想。”韓岡呵呵笑了起來:“過去陣那麼多次,不論是遇到什麼意外,只要往壞處想準沒錯。”

蘇頌沒有跟著笑,神色變得更加嚴肅了一點。韓岡的話像是在說笑,但只要多想想他過往的經歷,這條經驗肯定不知是付出了多少代價、受過多少挫折、遭逢多少逆境後才換來的。

“看來這一回天子當是不能如願了。”蘇頌長聲嘆道。

“這不是明擺著的事?”韓岡搖了搖頭,“高粱河之敗。雖說是敗在用兵倉促,攻下太原後,不作休整便直取幽州,但實質,便是敗在小覷了遼人。萬乘之國,豈是可以輕忽視之?以楚國之衰,滅楚亦要六十萬秦軍。”

任誰看到今天朝會趙頊的神色,都能知道他打得什麼主意,但現實不以人心而轉移。在平夏之役後,大宋朝廷並沒有為攻打遼國做好準備,精兵強將依然放在河東路,及新設的甘涼路、寧夏二路。在戰略採取的是防守為主,力爭早一步消化奪來的土地。想短時間內從守勢轉為攻勢,以眼下東西兩府的執政能力,只能是幻想而已。

“開戰是不行了。不過如果能學著遼人故伎,在邊界大張旗鼓,並遣雄辯之士往遼國一行,趁機奪回一部分割讓出去的土地,或是逼其削減歲幣,那也是一樁美事。”

“虛言恫嚇並無意義,遼人的虛實,大宋這邊看得很清楚,但大宋的虛實,遼人也一樣能看得出來。過去受遼人之欺,那是形勢所迫,畏遼之心在國中又根深蒂固。可在遼國就不是這樣了,若是朝廷學遼人故伎,恐怕叫囂著起兵越界廝殺的人能逼著耶律乙辛立刻南侵。”

蘇頌聽了韓岡的一番話,靜默片刻後,忽而一笑:“看來是我多慮了。”

“子容兄有顧慮也是應當的。”韓岡滿不在意的笑道。

蘇頌問這麼多,其實是想確定韓岡的立場——正如蘇頌一開始時所說,當世知兵的朝臣也就那麼幾位,在軍事天子肯定是要徵詢韓岡的意見,若韓岡全力支援對遼動武,以他說話的份量,不是沒有可能讓皇帝一意孤行。幸好韓岡的回答卻是沒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倒讓蘇頌覺得自己的確是想得太多了。

韓岡也是明白這一點,才會不厭其煩的將自己的心意向蘇頌詳加解釋。蘇頌的為人並不好戰,若是朝廷打算對遼動武,他肯定是會堅決反對,所以有些話,說明白了比較好。

將一些事說清楚了,韓岡和蘇頌又投入到編纂藥典的工作中。只是沒過片刻,一名內侍來到編修局的小院中,說是天子有召,命韓岡殿覲見。

交換了一個果不其然的眼神,韓岡辭過蘇頌,便跟隨內侍入宮。只是趙頊接見韓岡的地方,不是在崇政殿,而是武英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