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觀看著那乞丐在追捕下逃進另一條街,心下附議。

那條街道,韓家車隊剛剛轉了過去。

儘管都還有事,但三人仍在等著,沒有離開。

正如他們所料,沒等多久,只看見有兩人拖死狗一般拖著那名乞丐回到大街上,幾個鋪兵點頭哈腰,將那乞丐接了過去。而方才吹著木笛的胖軍官也是一陣點頭哈腰,送了韓家的兩名下人離開,回過頭來,就是狠踹了那乞丐兩腳。

“那賊子或許有案子在身上,否則斷不至於如此。”畢漸揣測道。

“有幾個乞丐不犯事的?清光了了事,京師也能太平些。”趙諗冷笑起來,“太皇太后今日上仙,明日開始就要辦事,這些乞丐也是犯在了風頭上,肯定沒好結果。”

秦觀暗暗搖頭,太皇太后自己都沒好結果,一個兒子死於親子之手,一個兒子因謀叛被誅,還有一個兒子喜愛醫術,招了人研究疫苗,最近聽說因為沾了病毒,染了疾疫,也沒多少日子了說實話,聽到這個訊息後,他真佩服韓岡,怎麼有膽子去研究天花,一不小心命就沒了。

“太皇太后自己都沒好結果。”趙諗卻把秦觀心中的話說出了口,“誰還理會那些乞丐的結果?”

還真是敢說!

秦觀與畢漸對視一眼,道理沒錯,說出來就有錯了。再讓趙諗說下去,給人聽到了就是麻煩。忙打了個哈哈,然後匆匆告辭離開。

走了幾步,兩人都是搖頭苦笑。

“還是太年輕。”畢漸輕聲道。

“是太年輕了。”秦觀也道。

趙諗讀書雖不差,但時間的磨礪,人情世故乃至見識都差了許多。

不管怎麼說,太皇太后都是先帝的生母。做親孃的怎麼處置兒子,打也好、罵也好,都沒問題,就是勾結了姦夫,要害親生兒子,被抓到了公堂上。抱歉,為全孝道,做母親的還是不便處罰。如果兒子不懂事,下面也會有人提醒。若是兒子不依不饒,法官出面訓誡都沒問題。如果一切依法判決,反而會被詬病。

這類官司出得不多,但傳得很廣。秦觀記得唐時就有過一出,嫌兒子礙事,便在姦夫的唆使下,到官府告兒子不孝。不孝之罪,是十惡之一,定案必死。但審案的官員發現了破綻,最後查了水落石出。而最後判決的的結果,卻是法官意欲重懲,兒子願代母受刑,最終母子和好如初。

這類事關人倫的大案,件件通天。如果處理得好,主審的官員完全可以藉此揚名立萬,日後若是能達到國史有傳的地位,本傳也絕不會少了這樁案子。

但凡有些見識的官員,遇到這類案件,都會設法讓案子變成母慈子孝的大團圓結局,一如開篇,要殺長子鄭莊公的姜氏,最後在隧道中,一個唱著‘其樂也融融’而入,一個唱著‘其樂也洩洩’而出,重修舊好,

為全孝道,不讓亡夫為後人所議論,儘管太皇太后做了那麼多事,太后也還是隻能讓太皇太后備極哀榮。

‘就不知太皇太后的贈諡會是哪個了?’

秦觀心中想著,與畢漸告別,出示了自己的圖書證,收起傘,在門前的木板上蹭了蹭腳,走進了大圖書館。

讀中的七八間閱覽室內,有三四百位士子在這裡通宵達旦。大概是下雨的緣故,今天的座位空了大概兩成,尋常都是人滿為患,無論白天還是黑夜。

這讀的幾棟樓相隔了一堵高牆,藏數以十萬,書架重重,因而嚴禁煙火,只有白天才會開啟。而讀中,只有靠牆的一列書架,上面只有常見書籍,歷年,以及近日報刊,就沒那麼多顧忌每間閱覽室中,都有十幾盞明晃晃的油燈,照得滿屋透亮。

這世上,只有捐獻給寺廟長明燈,卻沒有捐給學子的長明燈。大圖書館中所用的燈油,全都是鋼鐵廠那邊出來的,煉焦後產生的廢油中提煉,味道難聞,煙氣也重,可量多價廉,城中百姓買得多,朝廷為此撥款也痛快。為了能讓更多計程車子有機會讀書,朝廷給大圖書館撥款也痛快。

不僅僅是京師,天下的諸州,一座座圖書館拔地而起。而朝廷更是拿出了官職,為造紙、印刷給出了懸賞,降低印價,讓更多的人可以讀書。

有多少士人,就是因為讀書不多,而導致見識不足,最後永遠只能仰望黃榜上的名字。又有多少兒童,因為書價太貴,而不得不放棄讀書。

僅僅是經史兩部,歷代流傳下來的傳注、史集,便是數以千卷,普通人家有幾個能買得起那麼多書?官宦人家的子弟,更容易考上進士,並不全是因為父輩的權勢。

而福建之所以文風鼎盛,進士數量始終保持在諸路第一,很大程度上便是福建的印書坊多如牛毛,書籍價格低廉。儘管福建版的圖書以質量低劣、錯訛眾多聞名,但有錯的都沒有要好,且為書校對錯漏,也是學習的一種途徑。

現在京城士子們手中的書,很多都是油墨印刷,用手一蹭就模糊了,但比起那些雕版精美、紙質優良的上品書,便宜的不是一分兩分。秦觀雖是官宦人家子弟,可若是在他面前,分別是十文一本和百文一本的書讓他來挑,他錢的。

朝廷欲讓天下興學,以多策來鼓勵富戶興辦蒙學。據說宰相所規劃的第二個五年,就有蒙學畢業學子達到五十萬的計劃。但空有學堂還是不夠的,學生們日常需要大量的價,便是興學中最重要的一環。

天知道,天下間到底有多少士人會因此感激韓岡所做的一切。甚至現在國子監出版的期刊,這部備受士林關注和美譽,刊載歷年科舉策論,以及國子監內部考試內容的刊物,也是受了的刺激,才告問世。

春雨滋潤著大地,室內的油墨味道和淡淡煙氣也彷彿春風,使人不覺沉醉其中。

從書架上熟悉的位置抽出一部書,翻到前一次停下來的位置,回到座位,秦觀開始提筆抄書。

或許斯人此生不得歸鄉,但他說過的話,秦觀依然記得分明,抄。

以斯人謫仙之才,都要兩抄,只為科場登第,秦觀又如何會吝惜自己的筆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