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夠了,閉嘴吧反正避不了人,晚上鬼鬼祟祟的惹人疑,還不如白天。”前面的聲音緊張起來,“又來人了。”

“報紙都看到了吧?”

劉公權低聲說。

僕婢們被湖水隔在十丈之外,根本不用擔心有人偷聽,當他依然小心謹慎的將自己的聲音,壓低到只有身邊三人才能聽得到。

與前代書法大家同名,卻無半分柳公權的清雋,瘦小乾癟。不僅遠不如柳公權,也與世人想象中的豪商形象全然不符。但久居人上將養出來的氣度,讓他低聲說話時,卻無半分鬼祟的模樣。

“有人覺得是巧合嗎?”劉公權問著身邊三人,由老至少,“岑公,李二,何五。”

“要這都是巧合,”何五道,“那上次李二哥睡外室,小嫂子去砸牆,也他孃的是巧合了。小嫂子那是晚上逛街逛到鹼水巷,恰巧想砸砸牆!”

何五是五大三粗的漢子,說著就旁若無人的笑起來,呼撥出著大氣,

李二一下紅了臉,彷彿出鍋的螃蟹,“姓何的,閉上你的鳥嘴!”

李二的叫罵,對何五彷彿清風拂面,反而讓他更加,“老子的鳥嘴就在這裡,你來閉啊。家裡的小娘都壓不住,出來壓老子?”

“都閉嘴!你們是來吵架的?”

劉公權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

何五哈哈一笑,攤開手,表示自己的無辜。

李二幾下深呼吸,也恢復了冷靜。後院事的確可以算是他最容易被戳痛的軟肋,可作為一名成功的豪商,冷靜還是他最常見的狀態。

兩人原本是至交,但前幾天突然因為一樁生意而恩斷義絕,之後在生意場上沒有少針鋒相對過,相互坑害的事也不是沒做過,在商會中是有名的死對頭。一年下來,能坐在一張桌子上的次數,除卻商會理事會開會時,一隻手的手指頭都能數出來。

即使此刻因為共同面臨的問題坐在一處,兩人之間也是冰炭同爐一般,差點就要爆起來。

岑公一年老士人模樣,鬚髮盡白,道袍荊簪,很有幾分仙風道骨。坐下來後,就一直半睡半醒,此刻眼皮一翻,目光如電,掃過李何二人,“別裝樣子了,別以為我們都是瞎眼的,請你們來,就是知道你們能坐在一處。”

何五的張狂一下收斂了,李二餘怒未消的表情也不見了,兩人的外表截然不同,但此刻的神色卻出奇的一致,兩對眼睛牢牢的瞪著岑公,彷彿猛獸將襲,冷靜而危險。

岑公半閉著眼,似笑非笑,對李何二人的逼視恍若未見。

劉公權咳嗽了一聲,將兩人的注意力拉了過來,“也別這副要吃人的模樣了,該知道的早都知道了。”

李何兩人對視一眼,臉色一起難看下來

劉公權呵呵乾笑了兩聲,“你們這出戏碼,演了五六年了,一開始當真被你們騙了,可時間長了”他皺起眉,忘了事的樣子,衝岑公偏過頭去,“相公在書裡是怎麼說的?”

岑公一捋鬍鬚,“你們可以在短時間內欺騙所有人,或者在永遠欺騙一部分人,但絕不可能一直欺騙所有人。雖然是家言,但相公的家言就是道理。兩代交情,說翻臉就翻臉,誰來說合都沒用,做買賣是在鬥,都不見血,只看著你們兩家的買賣越做越大,一點都沒耽擱,幾年下來,誰都會覺得有些詭異了。”

何五長聲一嘆,深沉無奈的正經神色與他常年維持的形象,“你們知道是假,下面的小子卻都以為我們是仇人了,其實這假的跟真的也沒多少差別了。”

李二也是差不多的神色,“瞞得過也好,瞞不過也好,做給相公和會首看的。買賣做得大了,我們兩家的家底要是加起來,也只在相公和會首之下了。想想,還是分開來得好,安穩一點。”

李何兩家是秦鳳豪族,族中不乏任官州縣之人,早年雍秦商會初創,兩家在地方上勢力雄厚,幾能與韓馮分庭抗禮。之後雍秦商會不斷擴張,韓岡和馮從義不斷引入新勢力,兩家與韓馮的差距才漸漸大了起來,但以其根基人脈,卻也不懼韓岡和馮從義。當年,棉布出了新闢的熙河路,韓岡和馮從義甚至都要仰仗其他豪門的勢力來保全。

但隨著韓岡地位日高,聲名漸廣,二十入朝,二十有五便躋身侍從重臣,又飛快的由群牧而內翰,由內翰而制置,由制置而樞使,最後甚至一躍為相,進而架空天子,掌握天下,他們和他們背後的家族,對韓岡以及韓岡的代理人馮從義,也從俯視平視,最後只能仰視了。再也沒有與之一較高下的心氣。甚至變得謹小慎微,唯恐馮從義翻起舊賬。

李二憤然一笑,“那幾年,會里也沒少傳我們兩家的謠言。”

劉公權向前傾身,“是會首?”

李二搖頭,“不管是不是,風聲都已經起了,等到相公和會首要動手的時候再改,那就已經太遲了。”

他說著,緊緊的皺起眉頭,憤怒和不忿的情緒糅合在眉宇間,“劉公你說我們兩家鬥來鬥去不耽擱賺錢,可要是我們兩家不鬥起來,一直相互扶持,現在的家底少說也能有馮家的三成了吧,不會比李太尉家少。”

就是在平安號中,兩家的股份加起來也接近百分之三了。平安號創立的時候,跟雍秦商會初立時完全不一樣了,會中已經沒人能夠挑戰韓岡的權威,更沒人能分薄韓馮李三家的股份,如今平安號的諸多股東,甚至可以說是韓岡開恩垂憐,把這些股份施捨出來的。實際上到了現在,其他幾百上千的小股東加起來,也抵不過三家的份額。

能有百分之三,已經很多。可要奪取商會的領導權,兩人根本都不敢想,不說權勢,只從股份上就差得太遠。要在商會里面壞事,股份還是嫌太少,但擁有這麼多股份的羊已經是太肥太肥了,羊長得太肥,本來就是一種罪過。聰明的羊絕不會把希望放在老虎吃齋唸佛上,何況到處都在傳羊角能頂死老虎。

李二記恨著這幾年受到的委屈,幾有銜之入骨的架勢,劉公權再看看何五,也是差不多的反應。

“也虧得你們能想到這個主意,或許真的是救了你們一條命。”劉公權半是感慨,半是慶幸的為李何二人嘆息了幾聲,可兩人的反應正是他想看到的,“不過呢,這世間事都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幾年你們要做仇人自保,現在韓相公也要自保。前些日子拉攏了張樞密,現在又想要拉呂少師入夥,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安安穩穩的拖到十年後。”

李二不屑哼聲,“所以才有報上的連載,小伎倆一套接一套的。”

時代連載的故事,下等人看個熱鬧。只有他們這些身居上層,耳目靈通,又反應敏銳的一群人,才能在故事背後看到另一個的故事。呂不韋做買賣,做到最後就是買賣國君,這生意事做到最後就是廟堂事。

之前的國債,自己一時不查,把事情做得急了,換個方法其實照樣能把好處都留下。但一群理事都急著把肥肉一口吞下,根本沒有留下太多時間,手腳慢了,說不定自己的份就給別人瓜分了。李二也不在乎吃相是否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