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裳說話,老頭兒偏過頭聽得認真專神,聽完之後,帶著笑點頭,“好,好,都好。”

黃裳笑容僵了,失卻了耐心,能在這種破落地界做里正,要麼是能力很強,三教九流都能交接,要麼就是作為擺設的老懵懂,坊中的秩序,乃至於生財之道都由韓岡口中的有活力的會社來掌握。而汴陽坊這裡,明顯是後一種了。

“帶老人家下去好好休養吧。≮≈網.┿.坊中有何需要救濟之處,就跟錢所由說。”

老頭兒這一回倒是反應快了,拄著拐鞠了一躬,“謝相公恩典。”便被錢瑞扶到了一邊去。

黃裳看了看那老頭兒,又冷眼瞥了錢瑞一下,也許這裡正不是那麼懵懂,但也是不得不糊塗。

府中設官管轄只到都廂——都廂轄下數廂,舊城有左右二都廂,新城是東南西北四都廂,外廓城則是六都廂,總計十二——這是有官身的。到了廂一級,管事的主官就是吏了。更下面的里正,那是役,收稅服役都找他,有能耐有人望的那沒得說,沒能耐,就得幫人填稅補役,幾年就能敗光家業。

下面的百姓,比起高高在上的知府,更怕這一等就在身邊的地頭蛇。特意找了這種顢頇老者來回話,本身也是打著欺瞞的主意。

黃裳懶得計較,只要不餓死人,不疫症,就是貪了點朝廷播的賑災款項,他也管不了太多。當然,重點是災後無大疫,否則一旦出了事,莫以為他的刀子不會殺人。

招招手,將錢瑞喚到身邊,黃裳問道:“坊中的水都退了?”

“回大府的話,坊中的積水都排出去了。”錢瑞看模樣就是個伶俐人,黑瘦黑瘦的,說話有條有理,口齒分明,“幸好府衙中安排了三臺抽水機,王都所知道汴陽坊積水為患,命小人都抬了來,日夜不停的抽水,連抽了三天三夜,要是沒有這抽水機,怕是十天半個月,坊中水也退不下去。”

黃裳衝一側的都所由讚許的點了點頭,都所由頓時鬆了一口氣,眉開眼笑起來。

“人員傷亡如何?”黃裳又問。

“第一天就死了八人,六個是一家子。那家住的院子搭了四層樓,他們一家住在最上面,風起時整個就塌了,一個都沒逃出來。另兩個,本是重病,因為淋了雨水就撐不下去了。第二天,又死了十三個,六個是房屋塌下來沒來得及逃出來的……”

錢瑞說得囉裡囉嗦,都所由察言觀色,感覺黃裳漸有不耐之色,忙打斷絮絮叨叨的下屬,“大府問你總共傷亡多少!?這些細的等問了再說。”

錢瑞打了個寒噤,惴惴不安的偷眼看黃裳。

黃裳倒是沒什麼不快。錢瑞說話多不過是年輕人想表現,而都所由,也看得出他不是要遮瞞什麼才出言打斷,“不要怕,能記得這麼細,可見是用心的。先告訴本府,總傷亡是多少,細節你回頭寫下來,呈交給廂中報上來。”

“受傷的有兩百七十三,死了有四十二,本來是四十一,但今天早上剛剛嚥氣一個,前兩日扛木頭傷了肋,本來說不重,就沒去醫院,誰知道昨天晚上突然吐血,本說今天就送去醫院,誰知大清早人就沒了。”

四十二,按比例差不多是汴陽坊總人口的百分之一上下——比例具體是多少,由於不在籍的人口無法統計,汴陽坊這樣的貧民聚居地外來人口又尤其多,故而也說不清了——看著百分之一比例並不算高,其實也不少了。

開封府界的人口死亡率,依照近幾年的統計,年平均也就百分之一點二,加上未入冊的數量,也不會過百分之一點五,對比一下經由保赤局統計的高達百分之三點五的年人口生育率,可見在都堂相公們的治理下,開封士民是安居樂業,故而人口能夠飛增長。網.┭.

而這一場災難,汴陽坊半個月就死了近一年的份量了。

黃裳毫不動容,半個月死夠一年份量,開封城中也許就這麼一處,但死夠半年份量,已不是一個坊兩個坊了,蝨子多了不愁。更何況,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比治平二年的那一次大水,毀壞公私廬舍萬餘間,

“有幾個病死的?”

“八……九個。都是老的小的和婦人,成丁就一個,是三天前,突急症死掉的。”

黃裳眉峰一跳:“什麼病?!”

“小人怕是疾疫,當天就去廂醫館請了坐館的劉醫工來。檢查過後,劉醫工說不是疫症,不會傳染,但也沒確定是什麼病,只說可能是厥脫。”

“沒有痢疾?”這是大災之後,最容易爆和傳播的疫症了。

“有。這段時間,有五人了痢疾,上吐下瀉。小人都是按照府中訓令,當天送去了廂醫館,聽說之後都送去了外城的新生醫院了。還有身上突然長斑熱的,也有十幾人,全都送去醫館了。”

錢所由嘴雖然碎一點,但該說的都沒漏,這讓黃裳很滿意。

災後疾疫,尤其是夏日洪水後的疾疫,以痢疾最多,然後就是傷寒,再來就是瘧疾,所以按照朝廷頒的新版災傷應對手冊,開封府頒佈了條令,命各坊嚴查有相應症狀的病人,一旦現,及時上報,並將病人送到對應的醫館中,最後統一運送出城。

但黃裳還是肅容強調道,“疫症上一定要小心,一旦有苗頭,立刻送去醫院。本府知道病人家屬都擔心病人,你要好生解釋,安撫好人心,莫要生亂。”

他不僅是對錢瑞說,也是對都所由在說,一眾廂吏頭點得一般整齊:“大府放心,小人等一定會用心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