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尚素來遊離在雍國政治中心之外,對這些明爭暗鬥的堂兄弟們都保持不近不遠的關系,此番回到雍國,也是因為雍國遭受大軍壓境的威脅,無法再置身事外。

雍殊知曉他的性子,是以明白他主動前來是有事商量,雍殊收斂了外露的情緒:“我知堂兄為人,堂兄不必介懷。”

他伸手示意雍尚一同前往議事的場所。

軍營中另外支有專門用以議論軍事的帳篷,帳外有士兵把守,時常有士兵巡邏經過。議事處離雍殊的主帳有些距離,一路上雍尚頗有些心不在焉。

雍殊很早便離開雍國,雍尚與他的接觸更多是在他重新回來後,那時的雍殊已經是一個進退有度的少年,他的禮儀讓人挑不出錯處,像存在於雍國歷史中那些生活在中原的君子,與他交流時只覺得如沐春風。

五年的時間對都城中養尊處優的一些人來說並不值得在意,以至於他們忘記了少年的那雙黑色的眼眸已經不再怯懦慌張,像一潭不會有漣漪的湖水。

那時雍尚的父親還在,他總是自謙資質平庸,不堪被託付雍國朝堂的重任,他注視少年拜別離去的背影,略顯可惜地搖了搖頭,在雍尚的疑惑中,他只慈愛地摸了摸兒子的頭頂,嘆息道:“惟願我兒不必如此。”

當時雍尚只知父親可惜此子崇尚君子風範卻不得成為君子,更深的含義在雍尚長大後才悟得,父親認為雍殊是一棵已經長歪了的樹苗。

雍尚過往認為父親的這句評價帶有不符合他作風的嚴苛,但今日他偶然聽得的只言片語,好似在佐證父親的識人能力。

他下意識回頭望了一眼,紮營處是一片平坦的空地,地上的草地在冬天只剩下枯黃的幾根,排列整齊計程車兵經過時,便揚起一陣塵土,那女子與這裡的環境格格不入,彷彿嬌花被移植到峭壁。

“堂兄有物件落下?”

耳邊的詢問聲拉回雍尚的注意力,他回過頭,只覺雍殊的目光洞悉了自己心中的想法,一時為自己的揣測感到羞愧:“無事,繼續走罷。”

到了議事的帳內,雍尚跟在雍殊身後,見到滿桌雜亂的紙張,他看見紙上繪制的地形與各種下筆輕重不一的線條,他猜測這是雍殊與軍佐們在分析戰術時畫下的路線圖,幾乎每種可能性他們都分析過並討論應對之策,可想而知這處地方的燭臺晝夜不息了多久。

他來時本已打好腹稿,見到此景一時有些躊躇。

雍殊在雍國的今天來之不易,基本靠著自己才一步步佔有一席之地,雍尚明哲保身,從不與他深交,但此時卻有事拜託於他,不禁感到難為情。

雍殊狀若未聞,他將木炭扔入銅盆之中,再新增以火。

聲響不絕於耳,那炭剛點燃,雍尚卻好似已經燥出一身汗水。

“雍殊,不瞞你說,我今日前來是有事請求。”

雍殊語氣溫和道:“堂兄言重了,但說無妨。”

雍尚道:“國君欲召我回岍邑任司徒,我想麻煩你幫我推拒。”

雍尚的父親庸伯山當年主動提出讓雍仲廩繼承君位,這讓雍仲廩心中充滿愧疚,執意補償兄長。只是雍伯山擔憂愧疚之情難抵摻雜利益的猜疑,他既已放棄君位,便是不在乎高官厚祿,亦沒有野心再去追求過多的繁華,因此不如安心當個閑人,讓兄弟間的情誼保持純粹。

如今雍伯山已經離世,國君的補償物件成了雍尚,每逢此時,雍尚便覺惶恐不安,這種不安隨著年歲增長見識增加而加劇,現下各國之中兄弟相殘的戲碼已不再罕見,何況他已經失去庇佑他的父親?

若是他單獨拒絕國君,只怕難以推脫,而雍殊如今靠著才能證明瞭自己,他的話在國君面前有幾分分量,只有拜託他幫忙,國君才會認真對待。

雍殊將夾炭的鑷子放下,父君對雍尚一直關切,幾次三番想讓雍尚留居岍邑,想來這次態度不容拒絕,因此雍尚才找到他這裡來。

“司徒掌土地之圖與其人民之數,堂兄精通九州地域之貌,何不赴任施展才華?”

雍尚嘆了一聲:“我不過是興趣所致,學些皮毛罷了,若是讓我管理這些要事,我恐不堪勝任。且我與一好友約定了明年春季一同探訪岱山,不好失信於人。”

“堂兄所說的好友,莫不是周國趙默。”雍殊回憶與雍尚關系密切的幾人,唯有趙默符合他的描述。

“正是。”提起此人,雍尚不免贊道,“若說這各地風土人情一事,他才是當之無愧的精通之人。”

雍殊從前在洛邑,也聽過趙默的事跡,在大多數人尚未展露才能時,趙默早已年少成名,名揚邦國之中,成為他人口中稱贊的神童。

只是早前雍殊見他行事張揚,立志要重現周國輝煌,後來不知發生了何事,趙默遠離朝堂,一心書寫遊歷所見的景色風光。

雍尚認識的人中,多智者少數。雍殊的才智藏於縝密的謀劃中,往往是事成之後人們才從草灰蛇線中發覺他事先留下的準備,而趙默向來喜歡一擊得中,厭惡他的人不喜他的高調,而喜歡他的人崇拜他的直接了當。

“此前晉世子投奔雍國時,他已預測到雍國今日之禍,我才與他離開陳國前往洛邑拜見天子,尋找脫困之法。”雍尚謙虛道,“如趙默這般有才華者,幾次拒絕諸侯相邀,反而追求自己所好,寄情名山大川之中,我亦心嚮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