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漢路的i酒吧裡,樂隊演出結束,他收到女孩子送的一大捧紅玫瑰。那女孩既羞澀又急切地向他表白,他點頭應著,目光卻頻頻越過女孩望向角落。李月馳站在那裡,也望著他,臉上帶點袖手旁觀的狡黠。他皺眉,李月馳便走過來,接過他肩上的吉他。女孩問,這是誰?他說,助理。李月馳一本正經地點頭,同學,下次表白先在我這登記。

2012年6月,他去看守所,而李月馳拒絕和他見面。蔣亞進去了,沒多久就出來,用力攬住他的肩膀像是怕他崩潰。蔣亞說,李月馳叫我代他道歉,他說他喜歡過你,但是隻愛田小沁。馬路盡頭一輪夕陽大得觸手可及,黃昏如血,後來他總是在傍晚時犯病。

李月馳。記憶裡所有關於他的碎片,像無數蝴蝶撲動著翅膀湧上來。他神智昏聵,分不清哪隻蝴蝶是真實的,哪隻是一觸即散的粉末。所有曾經確信過的騙與騙、恨與恨,剎那間都不作數了。

越野車停下,司機說:“領導,到了。”

雨下得更大,唐蘅推開車門,徑自走進黑暗的雨幕之中。他記得這條路,那天晚上李月馳帶他走過,山村的夜晚安靜極了。此刻,他卻渾身濕透,雙腳踩在冰涼泥濘的地面上,像是即將走進某種萬劫不複的命運。

村長舉著手電筒從李月馳家門口快步迎上來,喚道:“唐……唐老師?”大概沒想到他真的來了。

走近了,唐蘅說:“李月馳在哪。”

“他……去辦事了,”村長看著唐蘅,滿臉驚悚,“唐老師您這是怎麼了?!走走走先去村委會休息一下,我已經派人聯系他了,他馬上就到……”

“滾開。”

唐蘅推門邁進李家,目光撞上佝著身子的婦人。她雙眼含淚,用口音很重的普通話乞求道:“領導啊,你給我家做主,月馳他什麼都沒幹啊……”是李月馳的母親。

“什麼都沒幹?”村長又湊上來,怒氣沖沖地,“我告訴你,我們都調查清楚了!李月馳捅的老師,啊,就是唐老師的大伯!唐老師不和你們計較,你們還敢找事,不識好歹——”

唐蘅說:“李月馳的房間在哪。”

“月馳他冤枉的啊,”婦人哭聲更高,撕心裂肺地,“領導,他真是冤枉的,以前我去看他的時候他就和我說過,領導……”

“您告訴我,”唐蘅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溫和,“李月馳的房間在哪?”

“裡面,左手第一間……”

唐蘅向前走去,身上的雨水啪嗒啪嗒砸在水泥地上。水痕跟著他左轉,推開門,拉燈繩,藉著黯淡的白熾燈光,他看見李月馳的書架。

這房間小得可以一覽無餘,一張單人床,一個書架,再無其他。唐蘅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挪到書架前,從舊書和舊報紙之間,取下那些深藍色的資料夾。這時候思維已經停擺了,全憑感官,因為那些資料夾實在整齊得突兀。他開啟第一個資料夾,《〈知識社會學問題〉譯本對照研究》,他的本科畢業論文。第二個資料夾,《ax scheer’s individuaisiche foucaut and the poitics of china》,他的博士畢業論文。第四個資料夾,很厚實,李月馳把他在期刊上發表過的所有論文一頁一頁列印出來,篇與篇之間用記號貼隔開——很難想象他是如何帶著u盤到這個偏僻縣城的某家列印店去,列印出一張張與石江牛肉幹沒有半毛錢關系的英語論文,別人會笑話他嗎?第五個資料夾,是漢字。李月馳的判決書,四年零九個月有期徒刑。

唐蘅緩緩回頭,看見李月馳站在屋門口,兩個人對視,都不說話。

這是天崩地裂的一眼。

須臾,唐蘅跪倒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