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一件灰色立領夾克,牛仔褲,寸頭剃得極短。他就這麼不加掩飾地盯著唐蘅,半分鐘,或許更久。

唐蘅驀地想起昨天晚上,他說“你是想確認我究竟喜不喜歡女人”時,臉上那抹冰冷而嘲諷的笑。

“……你怎麼在這?”他以為他不會再見到他了。

“他們叫我來接待領導。”李月馳把“領導”兩個字咬得極重。

唐蘅無言,片刻後說:“另一隊才是調研銷售鏈的。”他想就算今天李月馳被叫來接待,接待的也不該是他。

“你看不出來麼?”李月馳嗤笑一聲,“他們覺得我和你‘認識’,想靠我和你套近乎。”

“……”

唐蘅被他堵得接不上話,說什麼好呢?他和李月馳的確是認識——又何止一個輕描淡寫的“認識”?他們之間是一筆爛賬,不如不說。

倘若那些人知道他和李月馳發生過什麼,大概會想盡辦法,叫李月馳不能出現在他面前。

唐蘅擠出一句:“不耽誤你做生意嗎?”轉念又想,“哦……你女朋友能幫你看店吧。”

李月馳輕哂:“對啊。”

唐蘅閉嘴不說話了,李月馳也轉過身去,一副不欲再多言的樣子。唐蘅默然看著他的後腦勺,烏黑的發茬令他想起六年前,那時李月馳的頭發比現在長一些,長到——他的手指穿梭在他發絲之間時,堪堪能被遮住。

李月馳忽然開口:“昨天你是不是暈車?”

唐蘅愣了愣,說:“走得急,沒帶暈車貼。”

李月馳伸手進衣兜,唐蘅瞬間警覺起來,生怕他再掏出一包女煙。

然而快得來不及細看,李月馳把紙盒擲進他懷裡,低聲說:“貼上。”

是一盒暈車貼。

第一天的工作量並不大,整個上午只走訪了兩家工廠,一家生産牛肉幹,一家生産臘腸。唐蘅和孫繼豪帶著二十來個學生走走停停,老黃跟在一旁殷勤地介紹著,在他們身後,又跟著隨時待命的工廠領導和工人,陣勢十分浩大。

“孫老師,您看,這是我們的風幹裝置,德國進口的,”老黃指著一臺機器介紹道,“去年澳門的資金到了之後,廠裡才有錢去買。”

孫繼豪抱著手臂,笑了笑:“噢,不錯。”

“那真是!沒有澳門的援助,我們這個廠子根本開不起來!”

“是的,是的,”一個中年女人湊過來,她穿著廠裡統一的綠色工作服,“尤其是我們這些女的,又不能像他們男人出去打工,只能在屋頭閑著呀,現在好了,廠子就在家門口,又方便,又有工作了……”

孫繼豪頷首道:“這是最好的,扶貧麼,肯定要給大家解決就業問題。”

聽他這樣講,又有幾個工人圍上來,七嘴八舌地說:廠裡一個月發九百塊錢,比種果樹賺得多多了;國家政策好,給他們找了工作;領導,你們澳門真有錢啊……一時間,氣氛熱烈得彷彿表彰大會,孫繼豪大概見慣了這種場面,臉上掛一個波瀾不驚的微笑,時不時回以“應該的”“確實”“是的”之類的話。

唐蘅卻有些不自在,他們不過是受澳門中聯辦的委託,來此地考察扶貧專案的落實情況,說白了,他們既不出錢又不出力,一群大學老師和大學生,更和“官員”沾不上邊。

這些人熱情得近乎諂媚,其實只是因為,他們的調研結果會影響之後澳門政府對此地的扶貧投入。

四處都是喜氣洋洋的聲音,唐蘅有些無聊地回頭,一眼看見李月馳站在人群的末尾。他個子高,肩膀寬,灰色夾克戳在一片綠色工作服之中,顯得格格不入。

他側臉望著一臺機器,似乎在發呆,神情難得地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