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他在抖,不是恐懼造成的那種抖,更像是肌肉在痙攣。孟拂雪又問了一遍:“你冷不冷?”

“……冷。”白理深在努力控制自己的嗓音,讓自己別那麼狼狽。

孟拂雪點頭,手掌一下下順著他的頭發,說:“冷嗎?我抱著你。”

“我不要……麻、麻醉劑……”

他視線越過白理深的後腦弧線,看見輸液管,裡面的東西應該是冰涼的,因為在透明軟管外凝結了細密的水珠。

“他把冷卻劑拔掉了。”應畔回扭頭,“上將,冷卻劑管已經接觸不到載體。”

“還有。”應畔回又說,“麻醉劑也……”

機械翼裡,孟拂雪安靜地擁著他,麻醉劑也拔掉後,白理深很明顯地加劇了顫抖的幅度,體溫也更高了些。

“你別、別怕。”白理深努力壓制著自己,他知道自己目前的狀態很可怕,一個刀槍不入敵我不分的失控人形武器,連上將都不敢親自靠近,此前派進來的兩個戰鬥型仿生人都被他生掰扯爛。

孟拂雪“嗯”了聲:“沒關系,你只是病了。”

“是……是故障。”

“是病。”孟拂雪沉了沉聲音,對他給自己下的定義很不滿,糾正他,“你是人類,白理深,人類不會故障,是生病。”

“是,生病。”

“對。”

人格評估帶來的影響比孟拂雪想象中更嚴重,白理深身上滾燙,但他又覺得冷。這是出現了自我認知上的障礙,足以想見那個“公羊的選擇”是個多麼反人類的構築。

孟拂雪嘆氣,他上半身向後退了一些。不再持續注射麻醉的白理深沒有限制他的行為,他拉開些距離後,看著白理深的臉。

這麼近的距離,感受得到彼此的呼吸,聽得截然不同的心跳。

生物的跳動,機械的跳動。

響在和載體截然相反的軀體裡。

“聽著。”孟拂雪兩隻手扶在他肩膀,“你是人類,機械化改裝只改變你的骨骼、肌肉、面板,不要被這個時代吞沒,別沉下去。”

那雙眼睛讓孟拂雪曾經覺得比仿生人還更淡漠,他用力地努力讓自己在黑暗環境裡看清他,接著說:“你不能變成任何人的仿生人。”

不能變成諾森·維恩那樣,更不能成為審判長——不要為這個畸形又詭異的政務架構買單,持有判決權的那些人,為了他們之間平衡的盟約而選擇用最中立、無可指摘的方式——當權力頂端是一個縝密的機器,所有決策都經過眾人信服的評估過程,這個機器的主人又是權利架構之外的,沒有相關牽扯的外來者,被加冕上一個德高望重的頭銜,再為其洗腦:你的存在維繫著這時代普通民眾的希望。

他們迫不得已的骨骼改裝,看著周圍的機械造物愈發完美,人們的意志會消沉,人格得不到肯定。

而你,這個掌控著城市命運的人,你的存在會不斷警醒人們,“人類”才是造物主最尖端的造物。你會告知人們:這世界仍有人選擇以人類軀體力量驅使的武器,沒有拋棄最本質的“力量”,信念才是這世界最強的戰力……

“都是騙子。”孟拂雪認真看著他,“都是騙子說出來騙人的話,明白嗎?他們從前就是這麼騙劍聖的,現在還想這麼騙我。白理深,他們只是需要一個勢力之外的‘擔保人’和勢力之內的‘仿生人’。”

“可我是……軍團的少將。”白理深抓著他的手臂。

“公羊的選擇裡,你做了什麼?”孟拂雪問。

白理深眼眸中的光閃爍了下:“我選擇了服從。”

“服從什麼?”

“服從命令,植入晶片,烹殺親屬,肢解同類,他們連線了城市裡所有亞智生物的晶片射頻給我,由我來做所有亞智生物的‘主伺服器’。”

“……”孟拂雪真的覺得自己這麼久以來已經無論多荒謬的事情都能接受了。

又或者說這件事情就發生在白理深身上,他愣神了半晌,兩次開啟嘴唇發現自己無法出聲。

“我服從了。”白理深垂下眼,“但沒有透過,因為,他們說,這不是我本性的選擇。”

“你做得很好。”孟拂雪捧起他臉,用自己臉頰貼上他側臉。

有一滴眼淚落下來,順著他們貼合的縫隙滑向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