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眾生之門 (2)(第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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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卓木強巴一副摸不著頭腦的平淡表情,莫金心中的挫敗感油然而生。在如此重要的歷史時刻,陪在自己身邊的竟然不是一位知音,看卓木強巴那樣子,估計就是把中國久負盛名的古瓷和現代工藝品放在一起,他也分不出好壞來。他仍難以遏制地用顫音向卓木強巴反複灌輸道:“你別看它的造型和今天的仿製品如此相似,你要把它放進歷史的長河中,想象一下,這是一千年前你們中國古代先賢智慧的結晶,一千年前啊!陶鑄出如此的大器,那需要多高的工藝水準,你能想得到嗎?要造如此的大器,就必須有更大的窯爐,這件瓷瓶不現世的話,世人永遠不會知道,你們中國在一千年前就已經能燒造這麼完美的大器了。”
卓木強巴終於點了點頭:“你是說,這是一件可以改寫世界瓷器史的作品?”
“何止這麼簡單!”莫金陡然拔高了音量,更為激動地介紹道,“你看它的顏色,你看過這種顏色的瓷瓶嗎?多麼完美!這就是你們中國瓷器史上,屬於傳說級的瓷器——絕密五色啊!我做夢都沒想到,它們竟然真的存在過,就在我的眼前,哈哈哈……就有一件曠世奇珍!”聽他的笑聲,竟似有些失去理性了。
卓木強巴從來就沒聽說過什麼絕密五色,自然也就搭不上話,莫金身邊只有他這唯一的聽眾,也不管卓木強巴想不想聽,他滔滔不絕地說著:“絕密五色你沒聽說過,秘色瓷你聽說過沒有?沒有?ok,那我問你,宋代汝窯你知道吧?”
唉,這個卓木強巴知道。宋代汝窯堪稱瓷中精品,色澤細膩圓潤,幾乎是古瓷收藏界最為追捧的寵兒,不過除了博物館,真正散落於世的極少,只要出現在拍賣會上,最低起拍價也在千萬以上。
見卓木強巴點頭,莫金趕緊道:“宋代五大窯,汝、官、哥、定、鈞,汝窯居首,你可知道,這汝窯是仿什麼建的?仿的是柴窯!按說宋朝五大窯,柴窯居首,只是器不見世,窯址又不可尋,才以鈞窯載,當時周世宗下令造一窯口,燒最好的瓷器,他希望看到瓷器的顏色像雨後的青天,希望國運如雨後青天。後世對柴窯的評價是,青如天,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到了宋太祖修汝窯,他只提出了一個要求,力求‘若柴’,他希望能燒出和柴窯一樣好的精品來。但到最後,不管是士大夫階層,還是文人學士,都不得不承認,汝窯比之柴窯,欠缺天地之靈氣也!在宋朝當時,柴窯瓷就已經被尊奉為瓷器最高境界,是稀世奇珍,得聞不得見,當時的人們以能收藏到柴窯哪怕一塊碎瓷片為榮。大文豪歐陽修就曾收藏到一塊柴窯碎瓷,你知道那塊碎瓷片需要怎樣儲存嗎?他們用金子將碎瓷片鑲嵌起來,放入錦盒中,綴滿寶石,彷彿只有這樣才能體現出那柴窯碎片的珍貴程度。”
莫金口若懸河地一氣說到此,才稍作停頓,如他所料,卓木強巴追問了一句:“絕密五色,就是柴窯精品?不對呀,這帕巴拉神廟應該是唐朝就已經……”
莫金打斷道:“當然不是這樣,我再問你,你可知道,為什麼柴窯會被奉為宋瓷至尊,為什麼後來的汝窯,再也燒不出這樣的工藝?這在正史和官方檔案中都沒有明文,只有筆記小說中提到過。那是因為在五代十國的亂世,造瓷的工匠們意外獲得了一份《密瓷燒造精要》殘卷,按照那份殘卷所載,他們終於調出了像雨後青天一樣的純藍釉色,也是按照那份殘卷所載,他們才拉出了薄如紙、聲如磬的極品瓷坯,後來改朝換代,工匠都想將秘方據為己有,導致殘卷遺失、工藝失傳,世上此種瓷器從此黯然!我想你應該猜到,那《密瓷燒造精要》所記載的是什麼瓷器的燒造筆記了。沒錯,正是中國瓷器史上最為神秘,早在宋代就已成為傳說,無人得見的——秘色瓷!”
莫金雙目如電,凝視瓷瓶,喃喃自語:“秘色瓷的燒制年代,也是你們中國瓷史上的千古之謎,就像柴窯一樣。古代諸多大藏家,都言之鑿鑿,說確有其事,但又拿不出一件像樣的證物來,搞得現在你們中國的瓷學家也不知道究竟什麼才叫柴窯精品。對於秘色瓷,大多數學者認為是五代燒造,直到法門寺地宮開啟,他們才敢將年代提升到晚唐,不過有一點大多數專家意見一致,即秘色瓷是越窯燒造。越窯在江浙一帶,紹興、寧波等地,古居越人,得名越窯。目前發現的窯址,可追溯到漢朝,由唐時進貢宮廷,指辦官造,才有了後人稱頌的秘色之瓷。‘九秋風露越窯開,奪得千峰翠色來’‘巧剜明月染春水,輕旋薄冰盛綠雲’,這些都是稱頌秘色瓷的詩句。”
說到動情處,莫金還拗口地吟起了唐詩,旋即面容整肅,正言道:“但事實上,中唐、晚唐燒造的都已不能算正宗秘色瓷了,真正的秘色瓷,只燒於初唐盛世,甚至只有開國一朝,才能燒造。根據我研究的那些筆記小說,隋末唐初,天下大亂,但在亂隋之前,中國已經具備了厚實的國力,許多工藝水平有了躍遷性的突破,所謂亂世出英雄,亂世出神器,那秘色瓷之正宗——五色絕密,就出在這個亂世當中。小說家言,它們藍若海,黃如金,紅似火,白賽雪,黑勝漆,所謂五色絕密,亂世神器,說它們的顏色如此奪目,玲瓏剔透,勝於冰晶,只應天上有,不當落凡間,以至於宮廷要以絕密封存起來。最遺憾的就是,技藝不曾錄於文書,只得口耳相傳。並不是越窯被指定官辦後才燒出秘色瓷來,而是因為越窯燒出了秘色瓷,進貢宮廷,才被指定官辦。真正能燒制五色絕密瓷的,也只有那一位亂世老匠,後雖學徒眾多,但未得其真髓。老匠無名,他死後,他的學徒各自根據老匠口授技藝,加以自己的理解,燒出後世所認為的秘色瓷來。那些學徒還根據每人領悟的一小部分,整理編撰出一卷《密瓷燒造精要》,而那捲《密瓷燒造精要》在戰亂中輾轉流失,變得殘缺不全。到後周匠人手中,憑借一部殘卷又燒出了柴窯,就算是最不濟的柴窯,也能被尊稱為瓷器巔峰,你想想,那五色絕密,又當作何稱謂?若說瓷器中也有神器的話,那麼你眼前的就是其一。”
卓木強巴終於動容,與其說他是被莫金給說動的,倒不如說他是被莫金的神情給感動的,說到最後幾句時,莫金已經語音哽咽,眼眶中噙著淚水,淚光中閃動的,是“朝聞道,夕死可矣”的決絕,同樣也是歷經滄桑、終成心願的解脫。偌大的一座神廟,甚至沒有邁入真正的殿堂,只在路邊看到一個瓷瓶,莫金就已經心懷滿足,覺得物超所值了、足夠了,比起歷經生死考驗的艱險路程,比起鈎心鬥角的智力較量,能夠看到、摸到這樣一個瓷瓶,已經足夠了。
他哭了?卓木強巴真沒有想到。一個如此陰狠冷酷的,一個狡詐多變、身手了得的特種兵顧問,竟然因為一個瓷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僅憑這點,他就能更真切地理解這個瓷瓶的價值了。
“你怎麼會這麼瞭解?”卓木強巴問了一句。
莫金正在心馳神往,頗有些得意忘形的他,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你以為我就是一名特種兵嗎?我真正厲害的地方在於我是一名鑒賞師!”話剛出口,略微覺得有些不妥,不過他的心神很快又被那五色絕密瓷瓶給佔據,想來卓木強巴也不能從這句話中聽出什麼。
“來,你來看!”莫金此刻的表情,就像剛繼承了一大筆遺産的暴發戶,迫不及待地想將自己擁有的寶物向世人展示。
“看到了嗎?”他指著瓷瓶表面約十厘米高的地方詢問卓木強巴。卓木強巴細細審視,感覺這個瓷瓶釉面剔透,如裹薄冰,可鑒人臉,而在那層冰晶之上,隱約有一層朦朧的霧氣,就像滾熱的沙漠中看到的空氣變幻一樣,迷離不清。
莫金解釋道:“但凡真正的寶物,在它外圍都會形成一個神秘的氣場,彷彿能看到一點,仔細看又什麼都沒有,行話就叫淬火。一件好寶,火氣內斂,凝而不發,是為最高境界。”說著,他輕輕地哈了一口氣,甚是奇怪,莫金口中哈出的氣,在外面不露形色,一靠近那瓷瓶,立刻變成淡淡可見的白霧,再縹緲離散,化作無形。
“看見了吧!”莫金欣喜若狂地對卓木強巴道,“這就叫凝氣升寒煙,是古瓷燒造工藝的最高技法,這樣的瓷器冬日溫潤,夏日透涼。你摸摸它,你來,摸呀,有什麼感覺?是不是如觸凝脂、滑若嬰兒的臉,那種沁心的涼意,有沒有順著你的指尖傳遍你的全身?”
莫金又輕輕地捧起了瓷瓶兩端,深吸一口氣,萬般小心地向上一託,隨後輕輕放下,對卓木強巴道:“你來試試,然後你再告訴我,是不是還與你看到的現代工藝瓶很像,小……小心,小心點!”
卓木強巴還沒使力呢,那瓷瓶就已離地而起,彷彿手中捧著的並不是這一人高的龐然大物。那些現代工藝瓶他可知道,要有這麼高,少說也得二三十斤重,他詫異地看了莫金一眼,莫金撇嘴笑道:“薄如紙,聲如磬。”說著,他彎起食指第二節,在瓶身厚實處輕輕一叩。
嗡——顫音長鳴。古人說聲如磬,磬是一種能發出音樂聲的石頭,清脆而雅緻,可隨著莫金的這一次敲擊,卓木強巴和莫金耳中聽到的已經不是石頭所能發出的聲音了,彷彿是誰撥動了金屬的琴絃,顫聲細密而高調,化作龍吟,長響不衰。隨著時間流逝,那聲調越拔越高,大有突破巔毫,沖上雲霄之勢。漸漸地,和聲四起,整條長廊,彷彿有許多蟄伏的龍,紛紛從千年的沉睡中驚醒,重新抖擻,鏗鏘嘯雲。
那龍吟之聲從長廊的前後左右傳入耳中,那陽光紛繞,壁畫上的神仙人物,也因那龍吟虎嘯,更似躍牆而出,踏雲欲去。卓木強巴和莫金對視一眼,他們都從那四方的龍吟中聽出了端倪,那是——共鳴。
莫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還有什麼比一個藝術品鑒賞家看到一件絕世精品更激動人心的呢?更何況一個藝術品鑒賞家看到一堆絕世精品!卓木強巴緊隨著莫金向前跑去,他們看到了第二件五色絕密瓷——紅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