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木強巴等了半晌,身體寒意漸增,他不由自主地雙手抱胸,雙腿交叉而立,忽覺一股暖流自左手升起,蔓延過肩,傳遞到右手,再由雙手交彙處傳至左手,至此迴圈不息,上半身的寒意漸漸淡卻。卓木強巴愕然醒悟,自己這個避寒的動作,恰恰是呂競男最後教自己的那些古怪動作之一,只是以前做時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不多久,前方傳來了重物轟然落地的聲音,小狼從霧中跑出來“狺狺”叫了兩聲,讓卓木強巴跟上。

卓木強巴跟著小狼來到一處石窩狀凹陷坑中,大吃一驚,他原本以為灰狼三兄弟圍獵的是些小型生物,豈料竟然是一頭龐然大物。那應該是一頭鹿吧,可是,眼前這家夥不算那對巨大的鹿角,立高也超過了兩米,皮厚毛長,卓木強巴實在難以想象,這種地方竟然有這種怪獸,它是靠吃什麼為生的?不過看了看那鉅鹿的身體,卓木強巴似乎明白了,這頭鉅鹿是從很遠的地方流浪至此,身上早就有傷,估計是運氣不好,被灰狼三兄弟堵在了這裡。灰狼三兄弟沒有馬上和對方拼搏,而是和那怪獸耗著,直到耗得那怪獸奄奄一息,再沒有任何反抗能力時,它們才動手。

那鉅鹿的咽喉被狼牙咬穿,早已死透,不過灰狼三兄弟並沒有馬上撕咬,而是等著卓木強巴。卓木強巴知道,按照狼家族的習慣,每次狩獵之後,要等所有狩獵成員到齊,再由頭狼統一分配,不同地位的狼進食獵物的不同部位,而每頭狼進食的先後順序也有講究。數萬年來,狼的家族以這種方式來表達統領的權威和地位,同時保證一個家族的公平和公正。只是卓木強巴沒想到,看頭狼的意思,似乎是想讓他先享用獵物,難道這是對尊貴朋友的特殊禮遇?

卓木強巴有些狐疑地走上前去。頭狼拍了拍那頭鉅鹿的皮毛,眼中寒光一閃,就如剛才在地上劃橫線般前爪橫著一揮,然後看著它發出幾聲長短不一的聲調。卓木強巴有些尷尬了,完全聽不懂啊。小狼不知什麼時候又叼著那塊羊羔裘放到了卓木強巴的面前,很是愜意地用臉在羊羔裘上擦來擦去,朝著卓木強巴嗚嗚直叫,然後也是頭狼那般,看著那鉅鹿的屍體,抬起前爪,在虛空中橫著一揮,像極了戰爭片中,那些將軍命令手下士兵執行暗殺任務時所做的那個抹脖子的動作。見卓木強巴還傻愣在那裡,另一隻狼急了,跳過來咬住鉅鹿的一條腿晃了幾下,然後對著卓木強巴露出一口森然狼牙;卓木強巴還不明白,它又咬住鉅鹿的腿晃了幾下,再露出牙齒。

一陣寒風吹過,卓木強巴打了個激靈,突然將羊羔裘、橫爪一揮、咬腿幾個動作聯系起來,恍然大悟,這三頭狼是讓自己去取怪物的皮毛啊。小狼說的是那皮毛很是暖和;而另一頭狼則說,若是它們用牙咬壞了,那皮毛就沒什麼用了。

卓木強巴懷著感激的目光投向這些狼朋友,想尋找一件趁手的工具,卻意外地發現,導師還給自己留著一把鋒利的瑞士軍刀。由於這把軍刀體積極小,當時自己就將它與小銅劍放在了一起,整個渡海到抵達須彌山的過程中,都沒有使用。如今,這是卓木強巴手中剩下的唯一利器了。

卓木強巴剝下了鉅鹿的皮毛,第一次幹這種活,難免劃破了很多地方,不過整體還算完整。卓木強巴鑽入鉅鹿皮中,一雙手剛好能從鉅鹿的前蹄處穿過,只不過雙腳無法套入鉅鹿的後蹄之中,而且腰身也太長了,卓木強巴就像拖著一個大水袋,一直拖到地下。

卓木強巴剝皮之後,頭狼就開始享用美餐,另一隻狼在一旁等待。小狼暫時輪不上,掉過頭來,繞著卓木強巴的新皮衣嗅嗅,然後看著卓木強巴,露齒一笑,沖上來將卓木強巴撲倒在地,用牙輕咬他的小腿、肩頭、咽喉等處。卓木強巴當然明白,這是小狼與自己嬉戲,狼的家族中成員間常常相互嬉戲,它們能很好地掌握咬合的力度,有時看上去它們撕咬得很厲害,其實都不會傷到對方,它們的戰鬥技巧,便是在這種嬉戲中磨煉出來的。小狼的舉動分明是在說,披上鹿皮,你就變成鉅鹿了,咬你,咬你……

卓木強巴不甘示弱,也露出牙齒去咬小狼。小狼眼裡露出笑意左躲右閃,輕巧避開,嘴裡“嗯……嗚……”地挑釁著,卓木強巴模擬著小狼的聲音回應它,小狼就撲騰得更歡了。卓木強巴一面和小狼嬉鬧,一面暗想,這裡的狼實在是太強壯了,以自己的體型,卻是被它們一撲即倒,每一次都沒有反抗的餘力,看來,應該向它們學習一些戰鬥的技巧。接著,他又想到了一些別的事情,灰狼三兄弟本來就是屬於這裡的嗎?它們既然回到了這裡,這點顯然該是肯定的了。可是,就如自己在可可西裡觀察得出的結論一樣,它們的皮毛並不十分豐裕,它們生存的地方,至少不會是現在這種冰天雪地;還有,它們是怎麼回到這裡來的呢?卓木強巴想起了大雪山,想起了岡日第一次吹響狼哨,難道說,只有這裡的狼能聽懂那哨音?當時遇到的就是它們?

卓木強巴摟過小狼,一手指天,彷彿穿過了雲層,對小狼道:“你們是從那裡來的嗎?”然後又點點地面,道,“回到這裡,是從那上面下來的嗎?”

小狼似乎聽明白了,半眯著眼頻頻點頭,接著又發出一長串卓木強巴聽不明白的聲音。

卓木強巴心道:“這就是了,它們聚集犛牛群和狼群,正是為了在那超越了自身忍受極限的惡劣環境中生存,循著回家的路,翻越大雪山。如今,依然只剩下它們三個,也就是說,其餘的那些狼群和牛群,都已經死在半路上了啊。它們究竟要忍受怎樣的痛苦和掙紮,才能回到這裡。”

卓木強巴暗暗神傷,這灰狼三兄弟經歷的苦難,恐怕也不比自己的少,想著灰狼三兄弟的遭遇,卓木強巴又想起了自己的遭遇。這時,見他停下了動作的小狼,伸出舌頭舔著卓木強巴的臉,卓木強巴伸出手去摟抱它的脖子,它又舔著卓木強巴的手心,喉嚨裡發出的聲音變得輕柔,那種暖暖的、黏黏的有些濕潤的感覺,頓時讓卓木強巴心中的鬱結減輕不少。

他看著小狼的臉,突然想起方新教授教過他們的知識:“所有的犬科動物嗅覺都是人類的一萬倍,它們能捕捉到我們人類無法察覺的資訊,比如一個人情緒的改變,會導致自己內分泌的改變,而這種人類無法捕獲的激素改變,犬科動物卻能很清晰地掌握。也就是說,犬科動物它們能很容易地知道人類的情感狀態,你是憤怒、開心、憂傷還是害怕……”卓木強巴疼愛地看著小狼,輕聲道:“嘿,你在安慰我嗎?謝謝,謝謝你。”

三頭狼進餐之後,才輪到卓木強巴。由於那鉅鹿體型太大,故而剩下不少,灰狼三兄弟給卓木強巴留下兩條後腿和整個背脊,看那頭狼的意思似乎是,吃不完就拖回去。看著鉅鹿巨大的屍身和肉紅色的肌肉,他還真不習慣就這樣生食,只是腹中饑餓難耐,用刀割下一縷,放入口中嚼了,只覺舌下生津,竟是說不出的美味。灰狼三兄弟似笑非笑地看著卓木強巴,似乎在笑他爪牙不夠鋒利。

嚼著嚼著,卓木強巴突然想起最後一次回家時,阿爸對自己說的話:“如果你想真正瞭解另一種生物,就拋棄你作為一個人的想法吧,以最原始的生命姿態,坦誠相見,才能獲得不同物種間的認可……

“你認為戈巴族人的與狼同居,是一種怎樣的關系呢?你只有真正瞭解了什麼叫與狼同居,才能理解我說的這番話的含義……”

“與狼同居嗎?”卓木強巴暗暗想著,將刀尖的肉放入口中。阿爸那句“拋棄作為一個人的想法,以最原始的生命姿態,坦誠相見,才能獲得不同物種間的認可”,究竟該怎樣理解呢?此時的卓木強巴,漸漸有了自己的理解,阿爸是想告訴自己:“想要真正地認識狼、瞭解狼嗎?那麼,放棄作為人的存在,你,成為一頭狼吧!”

吃過食物之後,特別是這種用嘴咀嚼生食的進食方式,令身體熱量大增。其實相比起灰狼三兄弟,卓木強巴吃得極少。狼可以一次吃下相當於自己體重三分之一的食物,然後根據環境的不同,它們可以在數天甚至十數天之內不再進食。

進食之後,便是休息和娛樂的時間,小狼和另一頭大狼一路打打鬧鬧回到洞穴。卓木強巴將身上所剩的東西都掏了出來,在地上擺作一排,這裡的每一樣東西,都代表著不同的意義:導師,多吉,家族,狼群,妹妹。這就是卓木強巴所剩的全部,看著地上那一排小飾品,卓木強巴也不免有些意興闌珊,僅憑這些,自己是無法與莫金和他的軍隊對抗的。怎麼辦呢?留在這裡,變成一頭狼,和灰狼三兄弟共同生活?看著昏暗不透光的洞穴,卓木強巴苦笑著想:“這次,恐怕是要真的與狼同居了。”

頭狼腿腳不便,沒有與小狼他們嬉戲,回到洞內,蜷伏在卓木強巴身邊。卓木強巴閑來無事,便指著那些飾品,將每一件的來歷和它們背後的故事,一一說給頭狼聽。不知為什麼,他覺得頭狼一定聽得懂,因為他訴說的整個過程中,頭狼很認真也很安靜地聽著。

【與狼同居二】

卓木強巴的手搭在頭狼的背脊上,順著它的毛發撫摸。與灰狼三兄弟的重逢令他倍感欣慰,他知道,這三頭狼拯救的不僅僅是自己的性命。不知道為什麼,除了那些被操獸師控制的狼之外,這些狼朋友對自己似乎有毫無保留的信任,從小便是如此,他甚至可以不用像別的人與狼接觸那樣,有數日甚至數月的磨合期和接觸期。他記得小時候,自己往往是第二或者第三次給狼朋友帶食物時,只要確認是無害食品,狼就敢直接從他手裡取食吃,他往往便在那個時候,趁機摸狼兩下,那皮毛軟軟的,光滑如緞子,摸上去十分舒服。想到這裡,卓木強巴再次苦笑起來,或許自己去做一匹狼,比做一個人更適合吧。

迷霧之中,濕氣氤氤,小強巴孤獨又恐懼地走著,前方樹林中突然閃出一雙黃澄澄的眼睛,小強巴害怕了,向後退去,卻靠上一條粗壯的腿。小強巴想也不想,就抱著那條腿道:“阿爸,前面……”

年輕的德仁摸著小強巴的頭道:“別怕孩子,那是狼朋友,它們的家在森林裡,和我們是鄰居。”小強巴看著樹林中走出來的幾頭高大灰狼,卻把阿爸的腿抱得更緊了:“阿爸,我怕。”阿爸俯身道:“不怕,它們和我們是一樣的,狼媽媽在家帶孩子,狼爸爸在外面找食物。”

接下來,小強巴不那麼怕了,他看到,那些狼朋友伸出舌頭來,舔著阿爸的手心,其中一頭狼朋友還舔了自己的小臉,癢酥酥的,舔得他“咯咯”地發笑。一頭母狼叼著還未斷奶的小狼也來到了阿爸面前。阿爸伸出手去,用拇指捋著小狼的額頭,告訴母狼:“他會成為一個好小夥子的。”

看著不及阿爸拳頭大小的小狼崽,小強巴再也不害怕了,問道:“我可以摸摸它嗎?”阿爸回答:“那要看狼媽媽願不願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