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木強巴釋然道:“其實白天也沒什麼,我沒放在心上,我當然明白她的用意。其實,在這之前,我也曾好幾次出入西藏無人區,都是為了尋找自己心儀的藏獒。要知道,真正的好獒必須在西藏的大山裡才能找到。但是以前每次都組成很豪華的搜犬隊,與這次有很大的不同。說實話,在去可可西裡之前,我不曾碰到過像樣的兇險境地,但據我所知,我們這次要去的地方,比可可西裡還要危險,危險得……危險得不知道它究竟有多危險。”他頓了頓,盯著艾力克問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很瘋狂——為了一條獒?”

艾力克慈愛地笑道:“不,恰恰相反,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如果說你是為了帕巴拉神廟而做出這一切,那麼,只能說明你是一個普通人,但是為了一條狗——”

“是獒,藏獒。”

“哦,好吧,為了一條獒而這樣做,連我都有些敬佩你了。”艾力克睿智的雙目開始閃光,他以一種懷唸的口吻說道,“人,活一輩子,總該做點什麼,應該有自己存在的目的和追求。但大多數的人,僅僅是為了生存而疲於奔波,他們中的很多人一直到老,整個人生經歷中竟然沒有幾件值得回憶的事情。如果問他們為什麼而活著,他們會告訴你,既然還活著,那就活下去吧。那樣的人生有什麼意義?多麼可悲。當你的精神上有了追求,不管你追尋的是什麼,只要你堅信你是對的,就去做。就算是時間和歷史將你遺忘,只要你自己為你自己所做的一切而感到滿足,那就足夠了。”

艾力克一席話驚醒夢中人,卓木強巴一直倔強地做著同樣的事,有人支援有人反對,就連他的導師方新教授有時候也不能完全理解他的所作所為,此刻聽到艾力克的話,他突然産生了強烈的共鳴。他緊緊握住了艾力克的雙手道:“謝謝!謝謝你!毛拉大哥!”

艾力克眼睛有些濕潤了,淡淡地道:“不用謝我,這是我加入科考隊的第一天,我的導師古俊仁博士告訴我的。這麼多年來,幾次歷經生死考驗,我卻從未有過猶豫,就是因為古博士這席話,始終回想在耳邊,我一個字也不敢忘記。”

卓木強巴仰頭望月道:“昨天夜裡,我又夢見它了,那雙眼睛如此奪人心魄,我很清晰地感到,它在召喚我,好像分別了很多年那樣,為了找到它,我可以放棄一切。”

“咦,你們都在這裡啊?”張立也從房間裡走了出來。

卓木強巴道:“怎麼,士兵也可以不守規矩深夜亂跑?”

張立道:“我以前常常值夜勤,剛才好像聽到外面有聲音,所以出來看看。”

三人無心睡眠,就在營房外的空地上聊天。卓木強巴給兩人講狗的故事,一提到狗,他總是顯得特別興奮,而且怎麼說都說不完,他從小柴犬講到查理公爵犬,又從京巴談到牛頭犬,只要是知名的犬種,他都有一定的專業知識。張立和艾力克也是見聞大長,沒想到關於犬類竟然有這麼多學問。卓木強巴道:“人們認為家養的犬就對主人一輩子忠誠,絕對忠誠,其實,那是一種誤區,是不正確的。犬類對人類的忠誠,是建立在相互信賴和理解的基礎上的,它們有自己的是非觀,能夠明白好與不好。我見過許多被人遺棄的城鎮棄犬,它們完全明白,是主人不要它們了,把它們徹底地拋棄了,這導致許多犬在融入新的環境後,表現出對新主人更多的依賴和討好。因為家庭中長大的犬,已經不能適應野外的生存環境了,當它被主人拋棄後,那種荒涼與無助的感覺,遠比一個與大人走散的孩子來得強烈。所以,如果它們再次碰到好心的收養者,它們會竭盡所能討新主人歡心,可是,又有多少人知道,在它們拼命討主人歡心的同時,又是多麼希望得到主人的認同和回饋。”

張立有所懷疑地道:“聽你這樣說,好像它們智商挺高的樣子?”

卓木強巴肯定地道:“不錯,在西方很多國家,養犬的人家一定會把犬當作家庭的一員對待,絕不只是養寵物那麼簡單。有這樣一個事實,如果你有興趣可以驗證一下,那些大型犬,諸如獒、狼犬、牧羊、牛頭等,只要是大型成年犬,主人是要把它們送給別人,寄養在別處,還是賣給他人,它們是能區分出來的。特別是如果主人當著它的面數錢的話,它可以認定這一事實。如果是送養,多年後前主人再去看它,它還能表現出一種親暱;而如果是賣掉它們的,哪怕只隔了半年,它和前主人之間就形同陌路了。”

艾力克也道:“不錯,我也認為它們所擁有的智力遠遠高於人們目前的估計,我的表姑獨自一人生活在法國,晚年患了腦癱,生活不能自理,甚至大小便都不能自控,換了七個傭人,都因為無法忍受而離開了她。後來,他們為她提供了一條叫尤拉的拉布拉多助殘犬,我見過那小家夥,機靈得超出你們的想象,甚至只需要我表姑一個眼神,它就知道該幹什麼了。由於我表姑的行動不便,房間三次著火,都是尤拉把表姑從死神手裡救回來的。它一直服侍了我表姑十一年,直到老死。尤拉死後,表姑精神受到極大的打擊,她總是不肯相信那是事實,僅半年後,我表姑就去世了。在她生命的最後一個月裡,腦部的疾病極度地惡化了,她神情恍惚,忘記了她死去的先生和兒子的名字,忘記了她信仰的聖主,甚至不知道她自己是誰,她只是反複訴說:‘尤拉,該出門買菜了。’‘尤拉,把鞋拿來。’‘尤拉,好孩子……尤拉,好孩子。’直到她咽氣的那天早上,她看著窗外的陽光,還微笑著對我們說:‘尤拉,去取報紙和牛奶。’‘尤拉,我們該走了……尤拉,我們該走了。’當她唸到尤拉的名字時,眼睛裡總是充滿笑意的,那種幸福的感覺讓我心靈顫動,那時我就知道,尤拉絕不是寵物,它是我表姑生命的一部分。她不能沒有尤拉,就像人不能沒有靈魂。”

張立的眼睛又濕潤了,在尤拉的身上,他看到了一種無私的奉獻,那種奉獻,在人類社會中,僅體現於一種情感——母愛。只有母親對子女的愛,才是純粹的、無私的,從不計較付出的代價與回報。張立恍惚間已神遊回那個煙雨小鎮,青石板又濕了,生病的自己在床上躺了三天,無論什麼時候翻身,總看見母親那瘦小的身體,穿著青布衣坐在門檻前的小方凳上,帶著菩薩般慈祥的微笑,一針一針納著千層底。如若自己翻身動響太大,母親就會走到床邊,輕輕撫拍自己的背脊,嘴裡唸叨著:“仔牙的病就快好了,仔牙會好起來的,明天阿媽就給仔牙買點好吃的。”白天車水馬龍,如流水般從母親身邊淌過,與母親那靜影成鮮明的對比,夜裡星辰閃爍,在母親頭頂跳動,月光將母親的青絲映成了雪白,三天三夜,母親就那樣守護在自己床前,靜靜地納鞋底。不管什麼時候,都能感受到母親那溫暖的氣息,多少年後從夢裡醒來,不管在什麼地方,還能清晰地看到,母親坐在門檻前,靜靜地納鞋底,那種姿勢,已經烙印進自己的靈魂,一輩子也無法忘記了。

艾力克繼續對卓木強巴說道:“所以,我完全理解你對獒這一特有犬類物種的追尋。犬類確實是奇妙的動物,如果你把它們當作朋友,它們就是最忠貞的朋友;如果你把它們當作親人,它們就是你至親的親人,好比你的子女。”

沉默片刻,卓木強巴驚愕地問道:“你怎麼啦,張立?”雖然聽了艾力克的訴說,卓木強巴也有些傷感,但是他驚訝地發現,張立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淚。

張立擦幹眼淚,歉然道:“啊,沒什麼,我剛才聽到艾力克博士講的故事,想起了我的母親。”他開始緩緩地低聲訴說起來,“小時候家裡很窮,父親在外討生活,媽媽靠幫人家納鞋底,掙點錢養活家用……”

在寂靜的夜空下,不知什麼原因引發了感觸,三個接觸不深的男人,開始了心靈的交流,直至深夜……

第二天,卓木強巴他們的針對性特別訓練正式開始,按照安排,上午是理論課學習,而下午,則是實踐技能科目。他們要學的內容很多,上午理論學習包括戶外安全、戶外急救、野生動植物辨識、考古理論學,以及氣象學和地理學部分知識;下午的實踐則是從簡單的開始,諸如攀爬基礎、簡單器械加工製作、格鬥基礎等,晚上則需要亞拉喇嘛對他們進行古藏文、藏語惡補,還被強行要求學習戈巴族語言,而戈巴族文字據說已經失傳,只能免去不學,眾人如獲大赦。

就這些理論學習也是經過了呂競男壓縮處理,野外生存理論知識都暫時以雪線以上,範圍擴大到四千至八千米海拔高度所需要掌握的部分知識;而動植物學也只能簡單地提點,盡量教會他們辨識有害和無害動植物的區別,認識最毒、危害最大的動植物典型,以及能找到分佈最廣的可食用動植物,而別的動植物不可能盡數都讓他們認識瞭解。下午的技能實踐是為將來打基礎,那則是實打實的過硬訓練,這時,唐敏的韌性就體現出來了。別看她生就一副嬌小可人兒的形象,訓練時咬緊牙根,毫不示弱,一天下來手腳都磨破起泡,晚上自己用針刺破血泡,第二天不等結疤又繼續高強度訓練,哼都不帶哼一聲。至於晚上則是所有人最為頭痛的時候,那些看起來古靈精怪的古藏文,實在是很難理解那些符號的含義,別說認了,只把那些符號背下來就算不錯了。而按照艾力克和呂競男的意思,是想把幾種表示文明起源的文字基礎都讓大家過一遍,讓大家知道那些符號的産生緣由及其演變,這樣做的意義是讓大家可以在完全陌生的符號文字面前,自己推敲那些文字的意思,結果遭到包括方新教授在內的絕大多數成員的強烈反對。反對者的理由是,那絕對屬於專業級人士的範疇,對他們這種基礎的人來說太過苛刻。

【特訓】

在訓練過程中,每個成員的性格特點也漸漸明朗,巴桑帶著他一貫的冷漠和傲氣,很少與人交流,彷彿他是獨立於這個團體之外的人,這讓卓木強巴很不滿意。但是要說孤僻,似乎亞拉喇嘛比巴桑更難以接近。他每天除了完成訓練內容,便是默唸佛經,就連艾力克都無法和他交流,但是亞拉喇嘛的記憶力卻驚人地好,不管什麼內容,幾乎只需艾力克和呂競男講一遍,他就完全記住了。或許只有卓木強巴知道,這些能將幾百萬字的藏教經典一字不落地背誦下來的喇嘛,他們的記憶力完全是磨煉出來的。

人群中記憶力最差的竟然是卓木強巴,方新教授有部分生物學知識,張立、嶽陽、唐敏三人年輕,巴桑有較為豐富的野外經驗,只有卓木強巴像個新丁一樣。但他無疑是所有訓練者中最刻苦的一位,整理筆記回憶所認知的東西幾乎佔據了卓木強巴的全部休息時間,甚至達到了忘我的境界。比如有時吃飯,他驚詫地發現,他們使用的瓷碗竟然是青花,燒制時間應該是八十年代中期,碗底的景德鎮標識是偽造的,他們使用的筷子是楠竹做的,與適宜造弓的剛竹生於同一地理環境,他們吃的是東北大米,玄武岩累積成的黑土地上才能種出這種糯、軟、綿而不粘口的米粒。睡覺前看到營房他又要回憶一番:這種兩層木架床是普通柴木做的,是用的楔木合口,只能勉強支撐兩個人的重量,而最好的木料當屬沉香,其下便是紫檀、黃花、沙石木、鐵梨、烏木、黃楊、楠木等諸多細木材;被褥床單都是全棉布料,古人在被套衣服的用材上,輯裡湖絲算是比較高雅的,而馬王堆出土的蟬翼絲織品用料還在考證中。就是在夢裡,同屋的人有時還能聽到卓木強巴喃喃囈語:“綠眼山蠶蛾,鱗翅目,大蠶蛾科,南美洲西北部,翼展一米二,翅上有綠眼,鱗翅屑含致敏物,第七腹結有一對毒腺,可以製造氰化氫,劇毒……澳洲方水母,劇毒……人觸三十秒死亡……”

還不只如此,每天午休時間,亞拉要求卓木強巴背誦他父親要他轉述的寧瑪古經,直到一字不錯,而原因是古經中那些神話般的故事極可能是真的,將引導他們發現正確的方向。

而那個要求研究文字起源和文明進化關系的人,也正是卓木強巴,雖然最後不了了之,但卓木強巴有時間就要向艾力克請教文字起源,象形體和符號體的區別在哪裡,楔形文、瑪雅文、印章文、甲骨文和聖書文各有什麼特色和共同點,問得連艾力克也常常搔頭撓耳,最後不得不用一句:“i服了”來結束無法回答的問題。

對卓木強巴最感興趣的恐怕就要數呂競男了,她對這個無論何時都充滿了精力和疑問的強勁男人感到不可思議,對卓木強巴提出的問題總是解答得十分細致,也好幾次暗示想與卓木強巴單獨好好談談,但是卓木強巴要麼假裝不知,要麼委婉拒絕,他的所有情感,已經毫無保留地交給了唐敏,不想在個人情感問題上再走什麼別的岔路。

在實踐基本訓練課目中,最弱的無疑就是唐敏了,但這個愛哭的小姑娘雖然在訓練中屢次失敗,卻沒有掉過一滴眼淚。百折不撓,最終還是透過所有的科目考驗。最讓人感到驚訝的是亞拉喇嘛,這位不起眼的老者就好像一名隱士高人,讓人摸不清他的底。不管什麼難度的訓練科目,就如同他記憶那些理論知識一樣,都是一遍過關,有時候連卓木強巴也做不到一次透過,但亞拉喇嘛就那麼過去了,輕松得連艾力克也自嘆不如。

但是在整個前期訓練中,卓木強巴一直有一種不好的感覺,那種被人偷窺,背脊發寒的感覺。他知道,那名金發男子不會這樣輕松就放棄了,但他始終找不到敵人的蹤跡,越是這樣,越覺得危險。還有一個問題,這次行動的總指揮,特訓進行了如此長時間,總也不見那位領導,卓木強巴就這個問題問過競男,答複是人家出國考察去了,好像是一個大型水利工程。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了,一晃眼營地白天最高氣溫已達26度,這天下午訓練結束,男隊員們都換上了迷彩背心,高大的卓木強巴那近乎完美的肌肉線條在陽光中顯得霸氣十足。如今的他,已和幾個月前有了天壤之別,攀爬、架索、鑽洞、潛泳、格鬥每一項的成績都是培訓者中最優秀的,而理論知識考核也已及格,起碼他已經知道第一天到營地呂競男考核他的那幾樣東西是什麼了。那草是芨芨草,在青藏高原常見;那石頭是風化的紅砂岩,看似堅固,實是碎粒,不能攀爬和做固定物用;而比螞蟻大的動物,則是沙漠中令人聞風喪膽、大名鼎鼎的行軍蟻。

同時,他對以前巴桑提到的那些神乎其神的動植物也有了瞭解,那種勒死人樹,似乎是一種紫藤變異,藤蔓如植物根系般生長,觸碰到實體便會纏繞上去,一晝夜能延伸數米距離,若是纏上人以後又讓它找到可攀爬的大樹,第二天清晨便會發現那人已經被死死勒在大樹上了;而西藏的五彩螞蟥,更是曾一度肆虐成瘋,它們可以長逾十厘米,天氣稍轉暖,便蠢蠢蠕動。關於螞蟥成災區,藏民有這樣的諺語形容:“白色的馬穿過,變成紅色的馬;白色的狗穿過,只剩下皮和骨頭。”至於在可可西裡,科考隊使用到的冰鎬、冰爪、八字環、鎖扣等器械,現在卓木強巴更是如瞭解自己的手臂一樣瞭解它們,只是還缺少實際運用的機會。

卓木強巴在營地前回憶了呂競男教的幾個擒拿動作,獨自緩緩練習著,張立和嶽陽坐在一株樹下休息,這兩位年齡相近計程車兵相見恨晚,如今已是知交;巴桑坐在高高的樹丫上,依舊冷漠如孤鷹,他性急,易暴躁,不過先後在卓木強巴和亞拉手下吃了虧,然後就學乖了。方新教授和艾力克總也有討論不完的學術問題。唐敏和呂競男站在遠處,但卓木強巴可以感知,她們都遙望著自己。亞拉喇嘛,那個看似最神秘的喇嘛又走了過來。

亞拉喇嘛看了一會兒卓木強巴練習,疑問道:“你是庫拜?”

卓木強巴點點頭,淡然道:“以前做過幾屆,後來從商去了,生疏了。”

張立突然從樹下跳起來,問道:“強巴少爺,我已經聽到過幾次庫拜了,到底那是一個什麼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