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頭靠在身後的門板上,睡夢中彷彿看到人影幢幢,有人歸來,而身邊有人轉身離去,我自己在向下墜落,腦袋重重一點後終於清醒了過來,卻發現眼角淌出了一點淚液。

醒來後依舊感到神志不清,我揉了揉眼睛,從門檻上站起身來,轉頭走回室內抓了個仍在奔忙的小女奴,問她們王後有沒有醒。

答案依舊是沒有,我點點頭表示無事——這很正常,她這次生下孩子似乎比起第一回費了點勁,原因不外乎孕期內仍要為朝政中人對於君王改革教義竭力反對的聲浪做出周旋回應,分明是極度需要補給營養的時期,卻足足消瘦了一大圈,這對生産自然極為不利。

估計娜芙蒂蒂這次要昏睡很久,把之前沒睡夠的時間全部補回來才是。她漫長的休息讓王宮裡一大群人都有了歇氣的暇隙,實在是謝天謝地。況且國王陛下也還未從阿瑪納回來——他去新建中的王都舉行宗教典儀,既是獻祭阿吞的神威,也為了給妻兒們討要福音。而眼下新誕生的公主——娜芙蒂蒂在臨盆前強烈堅持道——這個孩子必須等待她父親回來後親自給予名字,這是命令。

一點沒錯,這又是個女孩。我將她尚還沾血的小身體包進襁褓中時,竟然就覺得她尚且揉成一團的模樣惹人憐愛得不可思議——我敢斷言她長大後一定比她那兩個姐姐還要漂亮。只是她媽媽只來得及聽聞自己誕下的又是位公主,便沉沉昏睡過去;她的父親尚未歸來;祖母則深居其室,紋絲未動;而她的外祖父只是來王後宮外稍稍逗留了一會,我坦言相告生下的是位小姑娘,並已做好被這位大人嘲諷的準備,卻只聽他微微笑了笑:“誰說得準呢,指不定今後會成為一個有用的小姑娘。”

“她活著,不是為了有用沒用。”我平靜道,心中卻生氣不已。然而我知道這話其實說得很沒意思,也是極其無力的辯白。

自此已經可以看出娜芙蒂蒂是一位多産的王後,或許這個孩子只會是國王陛下膝下平平無奇的一個,但我不相信一個女孩已來到這世上小數日,卻還沒能得到任何親人的祝福。

琪雅倒是來過一回,她甚至想抱抱嬰兒,卻被我很幹脆地拒絕了。

“我不會失手摔了她的。”她溫和地為自己辯解。

我聳聳肩:“請您理解,我只是不想在王後醒來以後被她責罵。”

“我願給公主殿下帶來衷心祝福,孩童永遠純粹無辜。”

“那王後陛下呢?”我故意這般問。

王妃冷漠地瞥了我一眼。“我的看法不重要。”她皮笑肉不笑道,“反正無論祝福還是詛咒,似乎都影響不了她分毫,不是嗎?”

結果又等了三四日才等到國王回宮。

埃赫那吞陛下駕臨王後宮時我居然又在打盹,外面鬧了好一會才清醒過來,沖出去時恰好撞了個正著。

“王後陛下在寢殿歇息,我——”我太過急切,話還未說完就被國王擺擺手拉到一邊,不過他臉上風塵僕僕,卻明顯浮現出很高興的神情。

“我馬上要去看王後和孩子,伊西爾索婭——”他命令道,“你幫個忙,跟侍衛出去看著點把東西搬到庭院裡,我想先給娜芙蒂蒂看一看,然後再擺去正殿——”

“東西?什麼東西?”我莫名其妙,然而還沒來得及多問他就匆匆奔去他妻子那裡了,我也只能轉過身跟兩個衛兵走到大門外面,不由驚呆了。

數十個奴隸由侍衛指揮,正拖拽著一座巨大雕像的底座,它被置於數層厚重木板之上,那些勞力將粗麻繩系在腰間肩上,似乎卯足了勁要將其挪動。那石像由一整面帷幕遮住了,我不知道它雕刻的是什麼,只能從它的體型與埃赫那吞所說的話推測出這尊塑像必然對他與娜芙蒂蒂而言意義非凡。

有人來問我究竟應該運送到王後宮中的哪裡,我這才回神,忙前忙後地指引他們將這龐然大物一點點拉進門內——連這都十分困難,因為它幾乎與宮殿大門的高度等同,險些卡在門口——認真揣摩了好久的角度終於將它運至庭院中央。

王後宮中從來沒這麼擁擠過,實在過於吵雜,可是依國王的意思一會還要靠他們將這東西搬走。侍從能夠聽從命令,但其中還有大半一看就是剛從王宮外頭買來充當苦力的奴隸,他們全然不懂得後宮中的規矩,也不會因為在王後宮裡就停止喧嘩,但我還需要他們,一時又無法將其趕走。

國王帶來的侍衛跑過來叫我的名字。“勞駕你先將這幫鄉巴佬的工錢墊付一下。”那人懇切道。

我吃了一驚:“工錢?他們不是奴隸嗎?”

“也有一些不是奴隸的,小姐。”有個聲音突然在我身後響起,“有些人靠自己的手腳掙錢吃飯,而且拒絕為人踐踏。”

我轉過身,猝不及防看到一張眼熟的年輕面孔。停頓了一會,突然想起了這人是誰。

“是你!”我可能自己都沒注意到自己口吻中那股碰見了仇敵一般情緒強烈的憤懣——畢竟面對一個訛了我好多錢的家夥,任憑誰都沒法輕易忘記。

“是我——艾賽裡斯樂意為您效勞,伊西爾索婭小姐。”他這會似乎扮演了一個純真開朗的角色,欣喜地朝我鞠躬行禮,“很高興終於知曉了您的芳名。”

他不是奴隸,我不能隨便在大庭廣眾之下對他發火,況且這是在娜芙蒂蒂的地盤上,君後二人還在房間裡,我只能勉強按捺住自己的惱怒。“你怎麼會到王宮裡來?”我盡量壓低聲音質問他道,“你不是個慣於在集市上自吹自擂的騙人精嗎?”

“我靠自己的手藝生存,從不騙人,只賺我應得的那一份,當然別人碰壞了我的心血我也要追究到底。”他意有所指地眨了眨眼,“所以現在我自告奮勇為國王陛下做些體力活,又來討要自己應得的報酬啦。”

我輕哼了一聲,抱起雙臂:“那關我什麼事,僱你的又不是我。”說罷轉向那個推卸責任的侍衛,厲聲道,“你們要把這便宜佔到王後頭上,想都別想——不替國王陛下付賬,一會等國王將王後哄高興了,你們肯定又能得到賞賜,搞了半天我們這邊倒什麼也沒撈到,難道還要反過來討你們開心?”

片刻以後娜芙蒂蒂與國王一同出來。後者一聲令下將幕布拉下,掩於其中的塑像露出真容——那精美絕倫雕刻而成的面容與衣裙包裹下線條纖長優美的儀態,儼然就是他妻子本人的模樣。

其實我已隱隱猜到會是這樣,可伴隨周遭眾人驚呼,在真正看到這尊巨像的瞬間心頭卻驀地浮現起一絲恐慌。我聽到身邊艾賽裡斯發自內心的贊美,他是工匠,而他亦對這尊傑作稱頌不已。這塑像不同於以往傳統的風格,它巨大卻不冰冷,彷彿是放大了的娜芙蒂蒂本人,是王室家族成員靈魂中屬於神祇的那一部分具象化的現世——抑或說,它美麗而鮮活,不複從前壁畫或雕像裡神明與君王固有的刻板與冷漠,看著它,彷彿在看一名凡人。

不是娜芙蒂蒂成為了女神,而是女神暴露出她真實的本質——事實證明她只是一介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