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補牢

抽了羊水後,陳泊秋的狀態就愈發不好,冷汗冒個不停,又吐了幾次,身體折騰得濕冷一片,臉也白得透明,連眉眼都黯淡得像褪了色的筆墨一般。

他神志是模糊的,但並不讓自己完全失去意識,總要繃著那一根弦,在一片漆黑中竭力分辨著每一絲細微的聲響,感覺有人在靠近,他就會蜷起身子牢牢護著小腹,脊背因為畏寒和不安而輕輕顫慄著。

陸宗停匆匆處理了一下嘴唇上的傷口就在床邊陪護,他很想抱著陳泊秋,但是他怕人靠近,而且現在任何的體位改變都可能會讓他暈眩嘔吐,所以也只能紅著眼睛幹著急。

溫艽艽和沈棟看陸宗停小心翼翼躊躇不前的可憐樣子,難免都覺得心酸,可是想起陳泊秋從前面對的都是怎樣的陸宗停,又覺得一切似乎都很理所當然。

不只是陸宗停,他似乎沒有從任何人身上感受到過溫暖和善意,陸宗停作為他最在意和珍視的人,不過是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罷了。

他們記憶裡的陳泊秋,是那個在燃灰大陸上總揹著一個看起來比他還要重的藥箱,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泥濘地裡不眠不休地做著感染防控工作,卻連坐著休息一會兒都會遭到惡意驅趕和冷嘲熱諷的人,大部分時候別人趕他走他也就走了,有時候硬著頭皮留著,都是因為還有工作沒做完。

溫艽艽想,還有一個原因,可能也是他想看看陸宗停。她以前也見到過陳泊秋看到陸宗停靠近時,灰藍色的眼睛聚起來些許光點的樣子,只是那些光逐漸被陸宗停的譏諷和厭惡消磨殆盡。

“如果你很閑,就找個沒人的地方休息,別在這種人來人往的地方礙事。”

“有事……還要做。”

“那就去做。”

陳泊秋點點頭,站起身踉蹌著離開。他背對著他們,用衣袖不斷擦臉。陸宗停說,陳泊秋是不會哭的,那他擦的是冷汗還是血水呢?

再後來他幾乎不再找地方坐,累了都是撐著膝蓋彎著腰休息,有人靠近他,他就會走,就算那個人是陸宗停也一樣。

“上校,你老婆怕你哦。”溫艽艽在陸宗停身邊嘀咕。

“我又沒做什麼,他自己心虛,”陸宗停黑著臉咬著牙道,“隨便他,愛去哪去哪。”

那時候在溫艽艽和沈棟眼裡,陳泊秋也是個和雷明勾結的嫌疑人,但他們終究都有心軟的時候。可無論他們是想給陳泊秋一杯溫水,還是一件禦寒的衣物,他那張灰白失血的臉上始終只有茫然和不解,就好像伸出手來接過那些東西,這樣簡單的動作他都不會。

他只會後退,說他不用,別人要用。

他的一切反應都是被折磨出來的本能,不帶任何的情緒和思考,就像是別人口中只會執行簡單程式的機器人。

可他終歸是個活生生的人,磨練出這些本能,只怕是要一層一層剝開自己心上最為脆弱的血肉,如今心底只剩下了一葉破敗的孤舟。

“阿姨,他真的沒事嗎?為什麼抽了羊水就這麼難受?”陸宗停覺得陳泊秋的身體怎麼都暖不起來,自己急出了一頭熱汗。

“懷孕的荒原灰狼,整個身體都會形成一種保護胎兒的機制,營養也都集中在孕囊,所以羊水是很重要的體液,這種反應無法避免,”淩瀾解釋完,又微微蹙起眉,“他不願意睡覺,精神繃太緊了,其實睡一覺起來就會好很多。”

陸宗停一手嚴嚴實實地覆著陳泊秋冰冷堅硬的手指,另一隻手牢牢攥著小檸檬的平安符,聽到淩瀾的話只是低啞地說了一句:“他有點害怕。”

從前他以為害怕這個字眼是不會用在陳泊秋身上的,陳泊秋也並不會主動表達或者表現出這樣的情緒,但他剛剛抱著他,現在牽著他,他身體一直冰冷顫抖,總是要保持蜷縮的姿勢,還有喉間若有似無的輕細嗚咽,都讓陸宗停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他是會害怕的。

以前秀秀曾經說過,覺得泊秋哥哥害怕回到基地,他還覺得不可思議。

可秀秀說的是真的。

他不敢回基地,獨自一個人在那個破敗漏風的小山洞裡艱難度日,懷著寶寶睡在雜草堆上,吃著自己採回來的漿果,就著金水河渾濁冰冷的河水。

他曾經也在基地過夜,只是許慎說,他的帳子被人堆滿了雜物,行軍床鋪不開,暖壺沒有點,被褥和枕頭他也沒有開啟過,自己也是在清點物資的時候,看到他靠在帳子的角落裡坐著睡覺。

許慎走動兩步他就醒了,條件發射地去掏自己收在上衣口袋裡的感染防控記錄冊,凍僵的手指艱難地翻動紙張,啞著嗓子要彙報工作。

許慎問他,怎麼不讓人把東西搬出去,他一臉的茫然,微張著凍得青紫幹裂的嘴唇,遲疑了半天答了一句,這裡要放東西。

許慎說,這裡是你休息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