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就是這樣,不能太用力,但也不能放棄。”

“否則,你就會死。”

“你做得很好。”

他按照父親教的方法,活了下來,一年又一年。他知道自己一生匆忙混沌,卻已犯下罄竹難書的罪過,他越努力地活下來,就有越來越多銳利如刀的視線剜刻著他的血肉,越來越多冰冷堅硬的手要把他推向深淵。

他還是活到了現在,因為他答應過那個在基地義無反顧地撲向他的小孩,要一直陪著他。

可他很遲鈍,也很愚笨,他其實已經發現小孩長大了,他的眼睛和手,早就在不知不覺中變得和他人無異,一樣的憎恨,一樣的想要將他推進深淵,他卻還要固執地等,等他親口跟他說出那句,你去死吧。

他已經說了,他怎麼還茍延殘喘至今呢?

思考到這個問題,陳泊秋終於徹底清醒過來,他抬起頭,冷汗灌入眼睛裡,陸宗停的臉龐變得有些模糊:“上校……血樣,在哪裡?”

陳泊秋戴著護目鏡和口罩,只露出小半張臉,陸宗停看不清他的表情,卻能看到他眼裡的迫切,他記得陳泊秋的眼睛裡很少體現出這種程度的情緒,雖然放在別人身上可能還算是寡淡,但對於他而言,已經算是激烈的程度了。

“那個,不著急,”陸宗停看著他脖頸上血跡斑駁的繃帶,聲音有些嘶啞,“我有些問題想問你。”

“嗯、好。”陳泊秋點點頭。

陸宗停依舊盯著他的脖頸:“脖環,你從什麼時候戴到現在?誰給你戴的?”

陳泊秋的脊背無聲地僵硬起來,護目鏡下他灰藍色的瞳孔迅速擴散,額間的冷汗流得愈發兇猛,他青白的手指無意識般攥緊手上的袋子,輕輕發著抖。

“不能回答嗎?”陸宗停察覺到他的緊張,語氣盡量放緩,卻依舊像是在質問。

“能、我……”陳泊秋機械地點頭,然後又搖頭,“我、不記得了。”

“不記得了?”陸宗停生硬地重複了一遍,又問,“它跟你的血管和氣管相連,幾乎跟你的血肉長在一起,根本就拿不下來……是誰給你上的刑具嗎?”

陳泊秋依舊搖頭。事實上陸宗停的每一個問題,答案他都清清楚楚甚至刻骨銘心,但他竭力不讓自己去想,只要他一想,脖環似乎又開始急劇收縮,針尖也隨之開始翻攪穿刺,他才剛剛掙紮逃離的夢魘又再次捲土重來,他擔心自己又犯起糊塗,耽誤要事。

“搖頭是什麼意思?事到如今你還是什麼都不肯告訴我?”陸宗停自嘲地苦笑,“陳泊秋,你還是更願意相信雷明,對嗎?”

“不、我不、信他,”這幾個字,陳泊秋說得是前所未有的清晰,他伸出手來,似乎想去攥住陸宗停的衣袖,卻還沒探出半分便又蜷了回去,小腹疼得他不得不低下頭急喘了兩口氣,盡快組織語言而後道,“不問、脖環……好嗎?別的……好嗎?”

“好,”陸宗停看著陳泊秋的手,索性順杆爬下,“你來燃灰大陸做什麼?”

“找、植物和……藥箱,”陳泊秋如實回答,“疫苗、用。”

這個答案聽得陸宗停有些想笑,他還真的是謊話都不會編,但他並不拆穿他:“雷明讓你來的?”

陳泊秋蒼白著臉搖頭。

陸宗停繼續問:“遇到秦容之前,你去了哪裡?為什麼沒去做血樣檢測?”

這是一個陳泊秋覺得自己無論怎麼解釋,陸宗停都不會相信的問題,他在這之前就翻來覆去地練習過很多遍,卻始終沒找到合適的答案。

但陸宗停似乎並不執著於這個問題,繼續逼問:“秦容他們那麼對你,為什麼不反抗?他們根本不是你的對手不是嗎?”

“我不能……害人……”這個問題陳泊秋答出來了,卻聽得陸宗停心頭一窒。

陳泊秋抬起頭來,護目鏡上不知何時凝了很多水珠和水汽,乍一看去像是他流了很多眼淚,可他的眼眶雖然發紅,卻是幹澀無比,像幾近枯竭的死水:“我不、害人……不再、害人了……”

“陳泊秋?”察覺到他狀態變差,話也說不清楚,陸宗停不再追問什麼,而是喊他的名字。

“嗯、在……”陳泊秋能聽見陸宗停在叫他,卻不明白中間的意義,只是下意識地答應,然後仍舊嘗試著讓陸宗停相信他,“上校……我在,我、不會、害你,我想、幫你。”

陸宗停知道陳泊秋很聰明,能從他的這幾句問話中反應過來,他是在指責他行為怪異,是否又和雷明有不當合作,所以最後又把問題回答成了“你相信我”。

陳泊秋一直希望自己能相信他,但他卻始終沒有一個強有力的理由,來來去去都是幾句空洞蒼白的話,反反複複地說,明明只會讓人更懷疑、更煩躁,他難道不明白這樣的道理?

陸宗停想了很多可能,卻從來沒想過,陳泊秋幾乎什麼都不知道,但秦容的惡意和他的質疑,他都生生受著,沒有辯解,因為他早就已經不懂得應該如何讓別人相信他。

之所以言語蒼白,形跡可疑,是因為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也不知道應該怎麼做。

陸宗停沉默地看著陳泊秋的手。不知道為什麼,剛才他的手蜷縮著收回去的一瞬間,他心痛如絞,此時也說不清動機,他緩緩將那隻灰白枯瘦的手牽住,將他拉進了自己懷裡。

體位的變化讓陳泊秋的小腹一陣痙攣,他疼得眼前陣陣發黑,幾乎想要幹嘔,卻是緊緊繃著身體竭力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