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母抬首,西寧太妃不愧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幾句話之間,已經恢複了清明,眉宇顧盼之間氣質儼然。

賈母喝了一口茶,緩緩吐氣:“世家大族,別人從外面看著風光無限,其實內裡深淺只有我們自己清楚。我半截身子已經埋進了黃土,放不下的,只有那一幹小輩了。”

西寧太妃會意:“賈老夫人大恩大德,本太妃銘記於心。今後本太妃自會看顧你家後人,榮國公府的根,不會斷。”

賈母的唇角露出一絲欣慰的笑意,她一直挺著的腰腹忽地放鬆下來,整個人靠在迎枕上:“太妃是否還記得你家小王爺的啟蒙恩師?他的孫女兒現下在我府上,你把她帶走罷。”

“他的孫女兒?”

“住在櫳翠庵,喚做妙玉。”

“原來是她!”西寧太妃恍然道:“怪不得我見到她的時候總覺得十分合眼緣,原來是故人之女。”

賈母點頭,兩人還待再深聊幾句,只聽得外頭一陣喧嘩,叫喊聲,碎裂聲,撞擊聲響成一片。賈母目光一沉,高聲喚:“鴛鴦,鴛鴦!”

鴛鴦幾乎是同時推門而入,神色惶急:“老祖宗!”

賈母面沉如水:“你馬上送西寧太妃從偏門走,不必再回來了!”

鴛鴦神色慘變:“老祖宗,鴛鴦不走,鴛鴦不離開您。”

“快走!”賈母厲聲道:“何必陪著我這把老骨頭一起死,去保定,以後能救一個是一個。”

鴛鴦雙手掩面,淚珠不斷滴下。西寧太妃耳邊聽得吵雜聲越來越大,忙勸:“鴛鴦姑娘,大局為重,你走了,比留在這兒有用得多。事不宜遲,快走罷。”

鴛鴦跪下,朝著賈母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方才領著西寧太妃匆匆離去。

賈母彷彿抽盡了全身力氣,暮氣沉沉地半躺著,腦中的清明一點一點地離她遠去。賈母清晰地感覺到,她這個榮國府繁華榮耀的見證人,也即將塵埃落定。

闔上眸子的那一霎那,她彷彿看見茫茫大雪,將一切都掩埋幹淨。

鴛鴦含淚將西寧太妃從偏僻的小門送出去,那裡早有西寧太妃的人接應。西寧太妃拉了鴛鴦上馬車,道:“鴛鴦姑娘,你先藏在西寧王府一段時間,等風頭過去再說。”

鴛鴦一福:“多謝太妃,只是如今奴婢身份特殊,怕是會給太妃帶來不必要的麻煩。還請太妃送奴婢出城,奴婢要連夜趕去保定。”

這個地名,賈母在她面前提到過,絕對不是巧合。西寧太妃心中一動:“你要在保定何處藏身?”

鴛鴦咬了咬唇,西寧太妃笑了:“你不說也罷,我只問你,你藏身之處,可有一個二十八歲左右的年輕男子,他的相貌麼,應該是不凡的。特別是眼睛,亮似星辰,讓人一見難忘。”

鴛鴦心裡一驚,這說的不是言泓言總管麼。還未等她開口,西寧太妃已經從她的表情裡讀到了想要的訊息。

果然鴛鴦低低應了一句:“有的。”

“燁兒,母妃找到你了。”西寧太妃在輕聲嘆息。

聲音很低,鴛鴦只是隱隱約約聽到了一個名字。她不知西寧太妃口中說的是誰,只好沉默不語。隆隆的雷聲未歇,有光從車窗外透進來,映得西寧王妃的面容半明半昧。

半晌,西寧王妃褪下手中的一雙紅玉鐲子,道:“聽賈老夫人說,他二十八歲了,才剛剛成親,這是我的禮物,你帶過去給他,莫說是我送的,切記切記!”

西寧太妃這是答應送她去保定了,鴛鴦大喜過望,忙忙收了玉鐲在懷裡貼身保管,連聲道謝。

“他的新婚妻子,你可曾見過?相貌如何?人品如何?”

邢岫煙麼?鴛鴦道:“是個如嵐似煙的美人,為人穩重,不輕浮。”

西寧太妃的心中浮現出一對璧人在窗邊並肩低語的情景。雖然兩人的面容看不分明,但這場景無疑是溫暖的。

她的燁兒,有人照顧了。

“那便好。”西寧太妃輕輕一笑,轉臉看向窗外。車廂裡一陣沉默,鴛鴦不太敢與太妃繼續搭話,只好順著太妃的木方往外看。昏暗的街道上行人稀少,大雨依舊。這茫茫大雨,似乎要把天地清洗一番,方才罷休。

朦朧的光影在眼皮上跳躍,言泓從深沉的睡眠之中醒來,習慣性地往旁邊一撈,卻撈了個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