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到掌燈時分,江泉縣縣衙內堂亮起了燈火。

江南的早春,入夜時仍是有些料峭春寒,是故內堂裡還燒著碳火。

書案後伏案批改公文的,正是江泉縣知縣,周鴻恩。

周縣尊近五十歲年紀,面貌清正,穿著團花員外常服,頜下短鬚七分黑三分白,打理得相當整齊,目光深邃,頗具威嚴。

周縣尊近來身子不太好,本該早些歇息。

不過一年之季在於春,現在到了農耕時節,朝廷每到這個時節都要發勸農書鼓勵農耕,江南乃是稅賦重地,天下稅賦半出於此,他即便身子不爽利,也不敢因此荒廢了政務。

放下筆,周縣尊揉了揉有些發酸的手腕,拿起旁邊的茶盞輕泯一口,略歇息一會,又繼續批閱。

身前的案桌上堆滿了錢糧帳簿,江南的親民官與其他布政使司省)的親民官不同,除了文牘書案外還要經手大量銀糧,看起來任的都是十足肥缺,但若是不懂經濟之道的官員是萬萬做不長久的。

周縣尊是天順八年的三榜進士,官途蹉跎十五年,一直在地方打轉,年近半百才出任這江泉知縣,到任兩月,雖然各項事宜都已上手,卻不敢有半分輕慢。

時光荏苒,大半輩子都過去了,年輕時的銳氣雄心都已消磨得所剩無已,他只想這一任三年內不要出什麼差錯才好。

至於三年以後是高升還是低就,對於一個背景不深的小小從六品官來說,是不敢有什麼大期望的。

原本是請有一個師爺的,不料剛一上任,師爺家裡的老父便過世,已請了假回鄉奔喪事,這些錢糧帳簿便不得不親力親為了。

審閱完六房的錢糧帳簿,天色已極晚,周縣尊卻仿若不知,眉頭緊蹙,今年稅收的形勢不容樂觀。

今年的氣候有些反常,開春時節就有一股不同尋常的倒春寒過境,不但影響了一部份農耕,還影響到了桑樹的發芽生長,若是不抓緊佈置下去,怕是會影響今年的夏糧和生絲這兩大進項。

見微知著,這兩大進項若受影響,其他各行各業也勢必會受到波及。稅賦的徵收又要加倍的艱難,只怕更有得頭痛了。

若是方唐鏡在這裡,就會告訴他,此時的大明已開始進入了小冰河時期,今年的氣候反常只是開始。

以後氣候反常會變成常態,此乃全球大勢,非人力可以挽回。

此後大明國力一路走低,到了崇禎時期更是進入最低谷。

大明王朝的毀滅人禍固然是佔了不少,天災卻也貢獻了相當大一部份。

不過對於熟悉經濟之道的周縣尊來說,面前的難題也不是無法可想。

堤內損失堤外補,糧食和生絲這一塊的損失也未嘗不能從商業這一塊找補回來。

想到這裡,周縣尊強打起精神,又翻起了劉書辦才交上來的稅簿。

相比起其他的雜稅,這牙行的收入才是大頭,尤其是官辦牙行,所以縣裡才委派戶房書辦專門主持此事。

現在才剛剛過了春節,大宗的商稅並不多,翻到了最後,兩筆新入的帳目顯示卻是同一個人的名字,方唐鏡。

這個名字很熟悉,略一想,周縣尊就記了起來。

對於方唐鏡這個名字,周縣尊並不陌生,

三日前,府裡學政親自發下來的條子,將此人從生員的行列裡開革出去。

因為是縣裡的教喻專門跟他說過此事,還為這個少年成名的秀才打抱過兩句不平。

不過方唐鏡弄出的事端地點是在府城,他也愛莫能助。

年輕人不懂事,得罪了權貴,周縣尊也只能心下里感慨兩句,斷不會訴諸於行動,多生枝節,連說上兩句公道話也不肯。

衡量一個縣官的政績,主要在於兩點:賦稅和教化。

賦稅的重要自不必說,單說教化這點,周縣尊也是極上心的。

而衡量教化的指標,主要還是看本縣能考上的生員質量和考取的舉人有幾個?

方唐鏡原先乃是廩膳生員,口碑和才學都是極好的,這樣的人有極大機率能考上舉人,被革除功名委實有些可惜了。

可那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