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我一直很討厭那個騙我喝孟婆湯的人,但是現在看來,似乎……也不是那麼討厭了。掰下一塊我喂給他,江流兒咧嘴一笑微微張開嘴便咬住了那塊餅,然後朝我笑得像個單純的傻子。

“你們兩個在那裡幹什麼!”

身後不遠處傳來一道呵斥的聲音。

江流兒苦著臉:“啊糟了,被迦葉師叔發現了!”

幾乎是下意識地把剩下那半塊餅狼吞虎嚥地塞進嘴裡,我哽得直翻白眼,但還是在被人揪著衣領轉過去的時候嚥了下去。我無辜地望著那個來勢洶洶的幾個和尚:“沒、沒幹什麼啊。”

那和尚擰著眉,盯著我嘴角的餅渣子:“寺中弟子不得隨便接近江流兒,難道你不知道這個規矩嗎?”舉著火盆的少年身子微微一抖,更加喪氣地垂著頭。

沒想到他的第一句話竟然會是這個,我仰著頭直白地反駁道:“為什麼?江流兒他又不是什麼洪水猛獸也不是什麼窮兇惡極的罪人,為什麼不能接近?而且我既不是你的弟子,也不是你們寺中和尚,憑什麼要守著這個規矩?”

和尚長眉擰得越發緊:“你即是我寺中的俗家弟子,便應聽本座管教!”

說著,那和尚手指一點我眉心,便將我定在了原地。

我驚訝無比地盯著那個和尚……怎、怎麼可能?

江流兒急道:“師叔!”

“既然這個小子想在這裡陪你,本座若是不隨了他的心願,豈不是顯得本座不近人情?”手握佛珠的迦葉沒什麼語氣地說道,“至於江流兒你,既然在這裡受罰便應自省錯誤,好自為之吧。”

少年神情一怔,眉眼間隨即撫上一抹受傷之色。我保持著動作僵硬地坐在地上,只能轉動眼珠,目送著那些和尚浩浩蕩蕩地來又浩浩蕩蕩地離開。雖然說我如今是個半吊子的屍鬼王,但是也並不代表我前世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凡人。而剛才那個師叔不過是隨便一點,就可以將我定住,說明他不應該只是凡間的一個和尚。

江流兒頂著火盆,神情黯然,沉默地跪在青石磚上。

天上烏雲聚攏,正是大雪降臨的節奏。

我凝神想要沖破迦葉給我的定身咒,然而用了半天勁,卻還是半點用都沒有,不僅如此,周圍驟降的氣溫倒是把我凍得上下牙齒直打架。不過是半柱香的時間,素白大雪就從天上緩緩飄了下來,帶著安定人心的作用。

青山古寺,朱牆白雪。

紫煙香爐,紅顏初見。

絨雪覆了自己滿頭滿身,而我也因為太冷而維持不住法術,重新顯出了本來的女兒身。渾身彷彿浸泡在冷冽的冰水裡,所有的知覺都被凍得麻木,但是在麻木之中又能清楚地感受到疼痛,一如當年在往生橋畔上的感受。

……“聽老人家說,只要喝了孟婆湯,人世間所有的痛苦都會忘記。”

你騙人!你從來都沒有下過山,又從哪兒聽來的。

……“你看,我說的吧,是甜的。”

你又騙我!這個湯,明明就是苦的。

我還記得當初被人連哄帶騙地灌下了孟婆湯,明明忘記了所有的前塵,可卻還記得撕心裂肺的痛苦。我大概是做得最失敗的屍鬼王,因為不是我懶得恨人,而是根本不知道應該去恨誰。前面那幾任把仇人祖墳都刨了的屍鬼王們是因為他們記得自己的過往。可我喝了孟婆湯……我什麼都不記得,不知道自己是誰又從哪裡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會到哪裡去。

身上的冰涼漸漸化去,化作了涼水涓涓滲入衣衫。

我怔怔地睜大眼,抬頭往上看去,便見到了頂著火盆的江流兒。不過十幾歲的少年,眉眼幹淨青澀,可是緊繃起來的下頜線卻透露出了三分固執與倔強——

固執地再三挑戰佛門權威;

倔強地重複受罰而非認錯。

他眉目輕觸地說道:“小善……對不起。”

我怔怔地望著他,頭發上的積雪因為火盆的緣故化作水順著發梢滴落了下來。

……“我還記得遇見你的那天,是大寒。”

對啊,是大寒,那天下了很大很大的雪。

那句話彷彿從上古洪荒傳來,一下一下地撞擊著神經,又和眼前少年的聲音緩緩重疊在了一起,最後一同裹挾成了記憶的河流。

恍若前生緣分,彷彿來世路途。

很久以後,少女才輕聲問道:“江流兒,你累不累?”

小心翼翼地,彷彿怕驚動了什麼一般。

那句話裡,舉著火盆的江流兒先是神情一怔,再是紅了眼眶。

最後他低頭一笑,輕聲道:“沒事,我不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