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時, 荒原之上驀地出現一人身影,驚得我舌頭都扭成了蝴蝶結:

“老老老老梧?你怎麼會在這裡?!”

老梧杵著柺杖, 目光宛如看著一個小傻子:“我一直在等你,等你回到這片地方。”

雖然震驚無比, 但我還是十分奇怪地問道:“等我做什麼?咱們不是想見就能見到的嗎?”

滿臉皺紋似古樹皮的老者默了默,半響道:“……我覺得,你沒有理解我的意思。”說著,他伸出了長長的紫色指甲,雙瞳中隱隱泛著冥河水的金色光澤,“如今的你只不過是一個喝下孟婆湯、因天劫少了魂魄的傻子,而我等的, 是恢複了記憶的你, 看來你還沒有記起從前的一切。”

我怔怔地看著老梧的那張臉,絲毫記不得從前同他會有什麼聯系。

見老梧的指甲就要碰到我的臉,迦樓不滿皺眉, 伸手將我拽到他身後:“河伯,裝神弄鬼以母樹之名召我回來見她的那個人,就是你吧?”男子嗤地一聲笑, 語氣十分不客氣,“金翅雕脾氣天生暴躁,而你也應當知道,我這輩子最討厭的就是別人騙我!”

老梧笑了笑, 只是笑意不到眼底:“金翅雕不是天生暴躁, 而是天性多疑。那樣漏洞百出的一封信, 你迦樓竟然還是巴巴地相信了又從靈山逃出來。嘖,這到底是因為鳥禽之輩天生愚鈍,還是你對婆娑母樹執念太深?”下一刻迦樓就要發飆,然而老梧卻轉過了身,蹣跚而去:“不是想見母樹嗎?跟我過來吧。”

本來怒氣沖天的男子卻彷彿被臨頭澆了一盆冰水,從頭到尾都開始打顫,而他握住我手臂的指尖涼得不見熱血。我忍不住回握住他的手:“哥,你怎麼了?”

迦樓死死盯著老梧的背影,只見老者緩緩淌過冥河水後:“這裡是幽冥,沒有妖魔也沒有神佛,更何況你也應當知道,在這裡無人能傷她。”迦樓牙咬得很緊,緊到連臉頰肌肉的線條都微鼓起來。老梧回頭,不知道為何明明是在荒蕪幽冥卻有一種睥睨眾生的傲氣,“金雕大鵬鳥在西天聽了三千年的禪,難不成佛門香火讓你連一個手腳盡廢的老人都害怕了不成?”

迦樓像是被什麼刺激到了一般,瞳孔拼命往裡縮著,整個人處於矛盾至極、冰火兩重的狀態中。他是那樣無妄地期待著母樹能夠死而複生,可他又如此清楚地明白著那個女子伴隨著幽冥沉寂早已死去。如果這世上真有神明可以實現願望的話,他願意付出一切生不如死、剝皮拆骨的代價,只為看她對自己再笑一次。

半響,迦樓對我低聲吩咐道:“小善,你在這裡等我,不要隨便亂跑。”

不知道為什麼,我心裡惴惴不安,從我所熟知認識的老樹精變成了冥河河伯開始,我心髒就跳得厲害,彷彿有什麼大事會發生一般。見迦樓轉身就要走,我忍不住地拉住他衣袖:“哥……”

迦樓回頭,他那雙微微發紅的眼睛看向我,裡面複雜的情感如同山海般洶湧。他以為我害怕,失笑地抬手揉揉我腦袋:“小善,哥只去一會兒,你乖乖等在這裡,一會兒哥便回來接你。”

在迦樓看似平淡實則堅定的目光下,那些阻攔的話語又被我重新嚥了回去,頓了頓,我認真道:“那你小心一點,我等你回來接我。”迦樓笑意更濃,拍了拍我的手,然後轉身隨著老梧走入冥河的結界,而整個結界的中心是被劈焦了的古樹,樹枝伸展蔓延到整片墨色沉金的天空。

百寶袋裡傳出來一陣糊味,我連忙開啟了袋子,卻發現魂燈又點燃了一瓣曼陀花。

少女手拿著塵封自己記憶的魂燈,而那瓣被燒著了的曼陀花輕飄飄地墜落在地上,轉瞬被寒風吹進了冥河之中。我怔怔地仰著頭,疑惑無比地看著那片詭異的天空,眼前漸漸浮現出一幅難以置信的畫面——周遭彷彿不再是無聲死境,而是千萬年前,傳說中魔祖被打下幽冥的那一天!

血色流火如同流星般密密麻麻地墜落下來,所到之處盡是燎原大火;充斥著怨念的鮮血伴隨著傾盆大雨流進河流湖泊中,本來清澈見底的河水一下子冒出黑煙,轉眼河水所覆之地只剩白骨;墨色烏雲層層覆蓋住天上本應有的星河,雲層之中紫電交織成樹杈,雷聲由遠及近地響徹天地,而每一道天雷都打在了婆娑樹的樹身之上!一道接著一道,一聲接著一聲,那是來自天命的憤怒。

而此時,冥河如同一頭脫韁野獸,平地旋成了一道巨型龍卷水柱,一路向天而去!

明明是站在千萬年後的幽冥,可我見到這一幕,卻還是忍不住渾身發抖,不敢置信地看著浸染了魔神鮮血的冥河緩緩地、緩緩地覆蓋了整片天空!眾神恐慌不已地望著腳下越來越近的冥河,凡是沾染到了冥水的神將天兵的屍骨隨著雨水紛紛從雲層墜落,而幽冥之中逃竄不及的生靈也跟著化成森森白骨。——他們,都成為了魔神隕落的祭品。

西方緩緩出現了一片金光,被冥河弄得狼狽的眾神都紛紛鬆了一口氣。

天地之中的佛經吟誦聲形成了一張天羅地網的巨大法陣,將充滿恨意怨念的冥河牢牢困在其中。而那隻洶湧的‘困獸’妄圖掙脫地四處奔騰、歇斯底裡地咆哮,然而十萬羅漢、八千揭諦、四方菩薩巋然不動,閉目念著自己的佛經,妄圖用經文來超度魔神的怨念。無數個金色的卐字從佛門弟子的口中飄了出來,又緩緩地落在了冥河水中,猶如枷鎖好似囚籠,最後從天外來了一個金色佛手掌印,生生將天上的冥河水拍散成一片雲煙——

轉眼,聚在天上的冥河便化作暴雨瀉於幽冥。

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佛平靜而漠然地看著這一場源自天地大戰的浩劫:他們看著幽冥之中無數的生靈死在了冥河化作的雨水下,而這片本來包容一切的天地變成了魔神的墳冢,也當跟著魔神的隕落一同毀滅。然而當幽冥之中那些來不及逃竄的小妖再次求助於婆娑母樹的庇佑時,那棵已經受了天劫的婆娑樹迸發出了最後的力量!

在神佛驚異又警惕的目光下,迦樓母樹的枝葉開始竭盡全力地瘋狂向上生長,她的每一根樹枝末梢都生出了茂密的林葉,然後如同一幕保護屏障般緩緩地覆蓋住了整片雷雨大作的天幕。當冥河碰到母樹的枝葉上時,發出了‘噗呲’‘噗呲’的劇烈聲響,只見那些本來茂密森綠的闊葉被灼燒成一片絢爛的紅霞。

不過是一霎,‘紅霞’便燃至整片天幕,而冥河也不再降下雨,穿梭流淌在母樹的枝丫之間,一如從前幽冥的湖泊河流臣服於婆娑母樹的樣子。雲幕之上,巨靈神擲地有聲道:“此地乃是萬妖源頭,如今既然魔祖也除,婆娑母樹作為幽冥之主也當斬草除根。”

天帝沉思不語,半響,看向佛門之主:“依尊者看,幽冥當如何處置?”

如來身旁的一位白衣僧者行禮道:“雖說斬草除根以絕後患,可如今魔祖元神已和幽冥連為一體,既然如今再難除掉他的元神,那不妨就留下幽冥由佛門代為鎮守看押,師父看此法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