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中, 火光明滅。

“你們已然是階下囚,有什麼資格向我來提要求?”面容覆著黑紗面巾的女子嗓音沙啞地說道, “和尚,你不是之前說你把鐵雲珠扔到了河底嗎?怎麼, 現在快死了,又想拿一顆鐵雲珠來換你們師徒五個人的命?世上男人大多花言巧語,果然,就是皈依了佛門的男人亦是如此。”

玄奘微微皺眉,有些對付不了油鹽不進的女巫。

我有些緊張地握住鐵欄,目光猶豫地望著那個女人——她看起來那麼高高在上,冷漠而不近人情, 同河底那幕記憶中的姑娘天差地別、南轅北轍。

只見依羅挑起細長的眉:“呵, 不必著急,回頭等你們死了,我自然會想辦法拿到鐵雲珠。而和尚你剛才提到的那些籌碼, 對我來說根本不算什麼。”說罷,她便沒什麼興趣地站起了身準備提裙離開。那一刻,女子提裙的動作神情, 像極了多年前那個掀開珠簾款款走來的少女!

便是這種熟悉感,讓我忍不住出聲問道:“你難道不好奇,這顆珠子是誰給我們的嗎?”

女子腳步一滯,裙擺的流蘇相互碰撞糾纏:“這已經不重要了。”

我眉目輕觸地問道:“你等了這麼多年, 難道一點都不想知道最後的結果嗎?當山鬼契約結束, 這份賭局最後到底是怎樣的結果?”

巫族和人族的壽命一樣長, 可是她卻容顏不改地活了這麼久……活了這麼多年。

我想,大概她對那個結果一直心懷不甘著。

終於,依羅轉身直視著我,藏在袖角底下的拳頭微微發顫:“契約的結果,我早就知道了。在結果出來的那一天,我便輸得一敗塗地,從此一無所有。所有人都選擇放棄了我,留我一人在雲蘿斷崖之上受盡山鬼的折磨。西梁國放棄了它的公主,母後放棄了她的女兒,我的未婚夫選擇了我的妹妹,還有——”

我認真地盯著女子發紅的眼眶,搶過話道:“你大概不知道的是,那個男人他死在斷崖之下,百年過去也沒有轉世投胎。他害怕忘記了你,所以把記憶封存在子母河中。他忘記了自己的姓名,可他卻還記得眼角有疤的姑娘。”

依羅身子微微發顫,如同大雨打在盛開的曼陀花上。

“山鬼之所以最後沒有殺你,不是因為他的憐憫心,而是因為按照訂下的契約,必須有人將鐵雲珠祭獻給他,你才能夠平安下山。是那個人,他帶著珠子死在了雲蘿斷崖之下!雖然珠子沒有到山鬼手中可不算違反契約的約定,當年山鬼無法傷害你,可他騙了你!”

我抬起了胳膊,手指如同花瓣的層層綻放,最後露出了掌心中安然停放的珠子——

“你說你一無所有,可那個侍衛卻把一生之重都毫不吝惜地給了你。他一直記得要把鐵雲珠送上雲蘿斷崖,哪怕死了百年之後,他都依然記得。”

玄奘眼底含著莫名的悲憫,手指輕轉檀木佛珠,一如年輪的漫長。

整個地牢安靜得可怕,靜到甚至能聽見白燭燃出嫋嫋青煙的聲音。火苗噗嗤一聲壓彎了腰,整個地牢先是暗了下去,明明暗暗地映在了黑紗女子身上,當再次亮起的時候,我和玄奘都清楚地看見一滴清亮的眼淚從依羅女巫那雙美麗的眼睛裡墜落下去,轉眼,杳無蹤跡。

“帶我,去找他。”

依羅女巫抬起手緩緩摘下了面紗頭巾,露出一頭如瀑白發,還有女子眼底曼陀花的瘢痕。女子絕美的面容平靜無波可是眼眶卻是發紅,再次重複了一遍,“請你帶我去找他。”

玄奘看向我,黝黑的眼底帶著人世眷戀的溫暖。

在他的目光中,我心底生出了莫大的勇氣,深吸了一口氣,直視依羅女巫說道:“我可以帶你去見他。不過,若是僅僅只有我的力量是遠遠不夠的。如果你真的想要親眼見證最後的答案,那麼你必須要放了我們所有人。”

依羅抬起手,我手腳上的枷鎖應聲而斷:

“好。”

月色薄涼如雪,灑在宮簷之上,宛如鋪了一層皚皚白雪。

依羅女巫坐在窗前,仔仔細細地梳著自己的白發。半響,女子出聲問道:“白姑娘,你有沒有做過什麼很後悔的事情?”她雖然答應放了玄奘師徒,但卻讓我寸步不離地跟在她身邊。這是多疑之人的通病,不過我也沒有多考慮便答應了這個條件。

我撐著下巴望著天上月亮,道:“暫時,還沒有吧。”妖生三百年,除了天生的命途坎坷,可是卻沒有什麼值得後悔的事情。

依羅女巫動作一頓,半響,幽幽問道:“白姑娘,關於我的事情,你知道了多少?”

常聽老戚說,知道秘密越多就越短命。

我規矩地放下手:“真的不多,就一點兒。”

女巫撫上了自己眼角的疤痕:“那你知道我這個疤,到底是怎麼得來的嗎?”

我老實地搖頭:“不知道。”

女子沙啞著嗓音,緩緩說道:“一個姑娘最好的年紀裡,因為一場大病,我的眼角生出了像黑色曼陀羅的傷疤。因為這個疤,我被視作了不詳的化身,一夕之間被幽禁在自己的宮殿裡。”

我真誠地說道:“可我覺得那個疤痕很好看啊。”

依羅女巫笑了起來:“但在當時,這道疤從我的眼角蔓延開到了半張臉,沒有人會願意再見到這樣一張臉,連我自己都不願意。”女子撫著額頭,彷彿回憶到了什麼痛苦的事情,“王室無法忍受一個容貌醜陋的女兒,子民不願接納一個受到詛咒的公主。”

在人看不到的一幕中,滿頭白發女子本來如同羊脂般凝軟的肌膚開始迅速地枯萎,彷彿失去了水分的花朵。當鐵雲珠完成了契約,她會因為巫力的流失而迅速蒼老。也許還會有其他辦法讓她再次恢複容貌,可是她已經沒有什麼理由繼續留在這個世上。

“因為我的容貌,我不能再繼承君位。可是王室中還有另一位美麗聰慧的公主,她是我一母同胞的妹妹,順理成章地繼承了我的王位,也將替代我嫁給雲朗,那個與我指腹為婚的愛人啊。”

依羅女巫重新戴上了面紗,眼神中亮晶晶的,有什麼東西快速地亮起又快速地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