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到這裡,口裡再也沒了氣息,獨那雙眼睛還睜著,死不瞑目。

顏桐又在屍體旁蹲了一會兒,然後站起身來,冷冷地哼了一聲,伸出腳把老三的眼皮子踢闔上了。

他走出樹林,輕輕地吹了一聲口哨,很快就有一匹黑馬從不知道那裡鑽了出來,撒開蹄子跑到他身邊。

顏桐伸出手,有一搭沒一搭地撫摸著黑馬的鬃毛。

這是駱紅眉老習慣了,每當心裡有順不開的事情,就喜歡撫摸這匹驌驦的鬃毛。

這匹馬是他從邊軍帶到棋盤寨的。自他從軍起,驌驦就跟著他——所以現在的駱紅眉,也只有在愛馬身邊,才能找回一點安寧的感覺。

顏桐下意識地抬頭往夜空中看去,想起了老三最後的那句話。

西京。

他不知道老三想跟他說西京的什麼,訊息?消失?笑話?——管他的呢,反正只要跟西京扯上的,都沒好事。

這些年邊境一直都還算太平,可惜皇帝喜好戰功,所以邊軍的將領們沒事找事地也要挑釁一下北蠻,好搞幾場仗來打打。

五年前,駱紅眉的上司因為貪功冒進,導致駱紅眉帶著的一千人先鋒隊伍陷在了北蠻的包圍圈裡。那北蠻將軍大概跟朝廷這邊一樣貪功冒進,忘了圍師必闕的道理,引起了駱紅眉一部的瘋狂反撲。

當時戰況混亂,駱紅眉於是假裝自己是北蠻人,混到了北蠻將領身邊,然後一刀砍了他的腦袋。

這是那三年裡邊軍最大的戰果。

事後,死裡逃生的先鋒軍清點人數,原本的一千人只剩下了兩百個不到。

而這八百多條英魂,在駱紅眉那位上司的上疏之中,只有一句話:貪功冒進,擾亂大軍陣型,死不足惜。

駱紅眉隨便扯了件衣服裹了傷,沖進營帳和上司大吵了一場。

吵完之後,他沒等自己的定罪書下來,當晚就帶著幾個心腹,騎著愛馬驌驦,趁夜從軍營裡跑了,一路跑到青州棋盤山。

西京,顏桐翻身騎上驌驦,心想,他的老相識們大概正在西京吃香喝辣翻雲覆雨平步青雲吧——天子腳下的大人物哪,他這種山賊可高攀不起。

顏桐回到棋盤寨時,正是晚上,聚義堂裡燈火通明,好幾個首領都喝得東倒西歪,不知道是在慶祝誰的生辰。

他本來只是看聚義堂太熱鬧所以過來多看一眼,這一來便走不開了——眾人見大首領回來,硬是拉著他敬酒。

駱紅眉酒量一直很好,顏桐於是來者不拒,一座聚義堂才走過一半,酒已經下肚七八杯,喝得臉上都泛起了紅。

駱紅眉雖然是邊軍出身轉行當的山賊,一張臉卻極是俊俏,俏到百八十裡內所有年輕姑娘小夥加起來,沒一個不在他面前自慚形穢的。

可惜這張臉上總是帶著生人勿近的煞氣,也只有在喝了酒之後,棋盤寨眾人才敢往他臉上多看幾眼。

顏桐走到聚義堂中間的時候,因為他到來而驟然降溫的氣氛才剛開始活絡起來。

自從追殺蒼山三雄之後,顏桐心裡總壓著老三最後那幾句話,心氣一直不順,直到現在跟人喝上了酒,才覺得舒服許多。

他正笑著接下了一個小頭目的敬酒,李秀才突然匆匆地跑了過來。

李秀才是他的狗頭軍師——駱紅眉雖然在邊軍打過仗,卻沒有正經學過謀略兵法,所以才請了這個落第秀才來。

棋盤寨上下,除了他自己和一開始帶來的幾個心腹勉強算是識字之外,剩下的兄弟基本上都是文盲,所以對於這個秀才軍師,多多少少都有幾分尊重。

當著眾兄弟的面,顏桐只好轉向李秀才。

“寨主,”李秀才明顯沒有喝酒,蒼白的臉色和席間活絡氛圍格格不入,“您不在的這幾天,幾個當家又吵了好幾次,招安這事兒,您還是再——”

砰!

顏桐劈手把酒杯懟到了桌上,因為用力過猛,陶瓷杯子嵌進了桌子裡,在木頭桌面上劈出了好幾道裂痕。

狗頭軍師被他的突然動怒嚇了一跳,飛快地瞄了一眼左右,最後還是堅持直言進諫:“您看,兄弟們都是討口飯吃,既然朝廷答應了給發軍餉,為什麼——”

他突然說不下去了。

因為顏桐一道目光狠狠釘住了他。

“軍餉?”顏桐臉上還泛著酒後的紅暈,眉宇間卻又帶上了冷冷的煞氣,寒著聲音說道:“你以為軍餉是白拿的?我告訴你——”

他說著伸手往地上一指,猛地提高了語調,“這筆銀子,是日後在戰場上把兄弟們派到前面給他們的老兵油子擋箭送死的買命錢,你不信就盡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