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蕃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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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波亭內,隨著一聲噴嚏,躺椅上那位膀爺醒了,他咳了兩聲,起身將衫子披上,又走到亭外仰首看天,只覺臉上有微微有些星星點點落下。北邊的麥地裡傳來幾聲呼喊,已是不見了躬身割麥的身影,人們紛紛忙著將麥束打捆。膀爺將雙手攏在嘴上叫喚道:“攢勁幹,快咕噥完,還有幾個哩,這雨還沒下,就跑得木影了?”。又叫喚了幾句,膀爺回到亭子裡,自語道:“老天爺真是尻待人”。
忽地,膀爺呆住了,只見南邊的河堤下躺著四個黑衣人,一個灰衣漢子正躬身在黑衣人身上翻找。膀爺呆了一呆,隨即看出那四個黑衣人是縣裡的衙役,青天白日,這駭人的一幕就離他一箭之地。接著,膀爺注意到了一旁的紅馬,他才想到將才見過那漢衣漢子。
不多時,隨著一陣踏踏聲,那灰衣漢子縱馬翻過堤壩,徑直向西去了。
黃昏時分,潁上縣西北四十里。天地間中剩下嘩嘩雨聲,一聲炸雷響過,一個漢子拉開屋門,站到屋簷下仰首看天,自語道響乎雷。他身後是土黃的泥坯牆,頭上是黑中泛白的麥秸屋頂,屋簷下高高地掛著的籃子,葫蘆,斗笠,逮魚的竹籠子,還有大蒜。一隻公雞抖落著一身潮溼,跳上雞窩,有氣無力地怪叫了兩聲。雞窩後是窗戶,窗欞後傳來吱扭,哐當的織布聲。
“俺還想把毛團抱來看看,他把胞衣埋俺屋後頭,顯得他也是有兒有女的全乎人了,單門為刺攮俺,俺又不圖他的產”,織布聲歇,窗欞後傳來一個女聲。立在門口的漢子不耐煩道:“你放嗓子嗡,嗡得全潁州都知道你比老二家多兩個鼻涕孩兒”,窗欞後的女聲怒道:“俺比他多兩嘟嚕鼻涕,還比他多兩嘟嚕蛋蛋”。漢子罵道:“死窠子,流賊咋沒將你收了去,就你會露蛋,燒不夠”。隨著啪地敲打機杼聲,窗欞後的女聲嚷道:“俺跟著你忍飢,給你生兒育女,就是聽你日噘的?”。
夫妻二人正要大嚷,忽地傳來蹄聲,由院門望出去,一團黑影由麥場上的麥秸堆後冒了出來。立在屋簷下的漢子吆喝道:“遠客,莫從場上走,收了麥俺們還要打場”。那騎人馬卻徑直朝屋簷下馳來。
蛙聲伴著幾聲出出兒,出出兒就是蟋蟀。鍋屋的燈火中,鍋腔上搭著的葛布衫子正在微微冒著熱汽,女主人出了鍋屋,進到堂屋道:“遠客,即兒個家裡沒任啥,今晚黑嘍,咱不做旁的啥飯嘍,光喝糊塗可管?”。劉洪起身著一件肩頭打著補訂的衫子道,能吃就中。男主人道:“嗇得。劉爺又不是沒使錢,本該使客人的錢割肉待客,天也黑了,路又孬,劉爺不叫咱跑腿,你還摳分捂厘兒,昨黑個我逮的唧了猴子哩,還有咱那甜瓜,喝糊塗可管飽?”。劉洪起笑道,大哥倒是直槓子。
男主人趁女主人去了鍋屋,輕聲道:“醜妻薄地破棉襖,就怕娘們長得有點眉眼,聒吵人,俺都成了她的出氣梆梆兒,我哄看是過不長”。劉洪起聞言心中一動,這句我哄看是他童年的記憶,在我哄看後面跟著的是否定意味,我哄看你不行,我哄看沒戲,我哄看養大了也不孝,二三十年間,這些語言紛紛滅絕。還有剛才這對夫婦對吵中的,孫男弟女,侄男伯婦,侄男伯婦也是劉洪起,不,莊士的童年記憶。在莊士童年時,婦村們聚在一起家長裡短,口裡就時常侄男伯婦地,莊士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怎麼個用法,這個侄男伯婦?他侄男伯婦一大家子人,還輪到我一個當媳婦的當家做主?還是他侄男伯婦地,死了還怕沒人戴孝帽子?這個侄男伯婦是在強調婆家強勢,還是在強調媳婦只是外人?只怕這個詞說得頻率越高,這個女人越接近潑婦。
要說莊士的老家,距此不足二百里。
“孩猴貓瘦狗毛長,課子重,遭年成,如今又鬧起了流賊,日子過得老窄巴”,男主人絮叨著。這時,只聽屋外有人叫道:“哥嫂來客了?”,話音剛落,一個漢子抱著個娃娃進來了,男主人叫了一聲老二,介紹道:“這是開封國丈爺家哩的教師爺,劉爺,跟著國丈爺到鳳陽祭陵,前個由鳳陽陵上回家,單人匹馬哩走得急,家裡鬧賊了,劉爺是西平縣的”。老二道:“西平,那咱三叔老了,打潁河下來個梆子班,不就是西平的?”。劉洪起也只得起身與老二寒暄幾句。那漢子懷裡的娃娃象是還沒滿月,脖子裡系根紅繩,抱來專為炫耀,兼氣氣嫂子。
雨終於停歇了,一輪月光映照著清爽的夜空,昭示著寧靜與悠遠。牲口棚裡棗紅馬與耕牛的嚼咕聲應和著蛙鳴,院外傳來人聲:“不啦,俺就鎮這兒住了,和大哥通腿”,“老二,往這幫走,踩坑裡去了,你咋老天扒地,再將侄兒摔著了”。爛泥地裡,男主人與劉洪起將老二送走,二人回屋坐下,只見桌上擺著一盤肉色的物什,卻是一盤知了的幼蟲,兩個七八歲的男孩正立在桌前,嚼著嘴裡的,捏著手裡的,望著盤裡的。男主人疾忙喝斥,“自顧自個吃,死眉瞪眼,也不知招呼客,三吹兩打地都下去半盤子了,甩樣,手爪子也不洗洗”,將兩個兒子攆到鍋屋,男主人看著狼落藉的盤子道:“狗窩裡放不住剩饃兒”,又對劉洪起笑道:“肉不滋歪地,擺不上桌子,劉爺別要嫌棄”。只聽一聲“孩子還小,正貪長,不就槽兒”,女主人由鍋屋進來道。劉洪起打量了一下女主人,忽覺面熟,轉念想起了一個叫劉曉慶的女人,不由微微一笑,他客套道:“嫂子是個顧家的,這收拾哩停停當當”。男主人道,也還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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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主人將一隻大碗擱在桌上,男主人吩咐女人將他的酒嗉子尋來,又招呼劉洪起坐。劉洪起看向那一碗紫紅,有點象茄子,紫中透紅。男主人道:“甜不歪歪,都吃膩了,劉爺來嚐個鮮”。劉洪起坐到桌前,對碗中之物看得更真,忽地,他由碗中捏出了一隻紫紅,已是蹭掉了表皮,露出了金黃的內瓤。劉洪起伸出右手,將那茄子狀的物什掰成兩半,只覺騰騰的熱氣,騰騰的香氣,劉洪起不顧熱燙,將手中之物放在鼻子前,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接著,伸出舌頭去舔。男主人笑道:“甜不索地,又香又當飢,劉爺別要燙著”。劉洪起問道,這叫個啥?
主人回道:“下江蠻子都叫蕃薯,啥怪里怪氣哩名兒,俺就叫它地瓜”。
“大前年頭裡俺去南京討飯,人家給了幾個,回來都發了芽,不中吃哩,往地裡一板,倒結出秧兒了”,劉洪起專注地聽著。難怪劉洪起這麼專注,在後世的穿越小說裡,在明初有個傻貨還派人到美洲尋找此物,莊士在論壇上說,去美洲,他媽有來無回草菅人命,鄭和下西洋都是沿著海岸線走,沒事就到岸上補點淡水,有風暴了就駐留在岸上,叫什麼航海?和人家麥哲倫哥倫布的航海不能比,所以只能比規模。唐朝的鑑真和尚東渡日本,五次都失敗,唐朝的航海水平連日本都去不了,大明的航海水平比唐朝也強不了哪去。光看帆船的造形,幾百年都沒變化,比歐洲差遠了。你就算到了美洲也未必能找到蕃薯。
為什麼去找蕃薯,因為清朝的人口是明朝的幾倍,就是靠蕃薯玉米這些高產作物撐著,可見此物的重要。莊士並不知道此時已經傳來了蕃薯只是還沒普及,乍見之下他蔫能不激動。這些美洲物種多半是從福建傳來的,因為福建人下南洋,跑到菲聿賓一帶,那是西班牙的殖民地,西班牙人將美洲的作物種植到南洋,再由福建人帶回大明。在四十年前,一個福建人將蕃薯秧擰在纜繩裡,躲過檢查帶回福建,二十年前,徐光啟又將蕃薯從福建引入江南,所以蕃薯高產在大明並不是秘密,只是因為朝廷無能,無人去推廣這個東西。那個傳說有點不靠譜,將蕃薯秧擰在纜繩裡帶回,種植蕃薯靠的不是秧子,而是將蕃薯切成塊,每塊上都要有芽,把這些塊塊埋在地下,是這樣種植的,帶蕃薯秧回來幹什麼?要麼是他還不瞭解蕃薯。
莊士十一二歲時,就在老家種過蕃薯,很簡單,切成塊埋起來,掩土之前在每個坑裡都澆點水。
此時,劉洪起又問蕃薯一畝可產幾石,對方卻說只是在院裡種了幾顆,而且種植方式就是把整隻蕃薯往土裡一埋,也不切成塊塊。劉洪起道:“可管生吃?”。主人道,生吃脆生著哩。劉洪起道,可有生的?主人聞言衝門口叫道:“屋裡的,洗幾個生地瓜來,這白嘴兒咋吃,再來點鹹菜,糊塗疙瘩多掌點面,別要燒得精稀”。
劉洪起看著桌上那一碗紫紅,心道原來這是芋頭的本色。
第二天一早,院門口,劉洪起坐在馬上與主人辭行,他穿著一雙大號鞋,細看卻是麻繩混著葦絮編成的,鞋底是木頭,這是一雙鞋套,專為踩爛泥,因為過大,竟插不進馬鐙裡。劉洪起身後的馬鞍後多了一隻布口袋,裝了半袋鼓鼓囊囊的物什。男主人立在門口衝女人道:“俺的油鞋哩,咋叫劉爺穿葦窩子,空著兩個馬鐙子,這咋騎?”。劉洪起連忙說不必,又連聲致謝,接著他將一塊銀子擲向男主人,卻是掉進了泥裡,劉洪起立即覺得這一擲,擲得輕浮了。男主人撿起地上的銀子連聲推辭,劉洪起不再絮叨,撥馬便走。
“窮漢子一口,富漢子一斗”,女主人望著劉洪起的背影道。男主人斥道,瞎咋唬個啥,叫人心裡不素淨。女主人反斥道:“不巴家的爹,別要開腔”。
一騎踏著泥濘向潁州城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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