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祭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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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集流亡,乃本院應為之事,與先生的賞賜殘破地方與饑民耕種有何分別?”,朱大典道。劉洪起立在張國紀身後回道:“回大人,帝鄉鳳陽雖是滿目荒原,屯種起來,地權屬誰?不說公侯世家的賜田,便是流民有朝一日回鄉,說這田乃是我的,出示田契,大人如何設處?”。朱大典聞言一嘆,在他來之前,楊御蕃就已經在招集流民屯田,但成效甚微,一則百姓怕流賊復來,二則這田是誰的?將荒地開出來,產權是誰的?所以不解決地權問題,百姓寧願跑到江南乞討也不願來開荒。
朱大典道,以先生之意該當如何?劉洪起道:“學生說的是賞賜殘破地方,賞賜二字便是賜給地權”。聞聽此言,朱大典道,怕是隻能賜與衛所軍田。心中卻想,便是軍田,也被權貴侵佔了許多,這事卻是難辦。軍田便是衛所田畝,理論上是國有土地,但已然被變賣,由於產權不清,衛所田畝的價格比民田低得多,有點小產權的意思。幾年後,孫傳庭在陝西屯田,屯的明明是軍田,也費了很大勁與地方權貴鬥爭。而這鳳陽的權貴,比陝西要集密得多。目前的形勢是,國家不能奪權貴的田地,權貴反要奪國有土地。
張國紀道:“賜與地權,唯有皇上聖心獨斷,另需鐵面幹員方能成事”,又問道:“若是賞賜流民軍田,豈非化公為私,壞了祖制?”。劉洪起道,只與耕作權,不給所有權,與衛所無二,算是重設衛所,重劃地畝。眾人聞言,皆點了點頭。劉洪起又道:“我意,將河南凋殘百姓遷到鳳陽,以充實帝鄉”。
呂維祺聞言正欲相詢,張國紀卻轉移話題道,鳳陽口丁幾何?朱大典回道:“僅鳳陽縣而言,據《鳳書》載,嘉靖年間尚有四萬七千八百口,萬曆六年減至一萬三千口,如今編民僅四千七百口,此番經流賊殺掠,僅餘數百口”。《鳳書》便是鳳陽縣誌,據縣誌載,一百年前鳳陽還有四五萬人,數十年後便減少為萬把人,數月前還有不到五千人,如今只剩數百人。眾人聞言不由駭異。
呂維祺在一旁道:“鳳陽縣只有數千人,邸報上如何載,流賊在鳳陽殺人數萬?”。朱大典道,數千人是民戶,然,便是加上軍戶,也難有數萬人。說罷搖頭苦笑。劉洪起心道,數千人,看來鳳陽縣早就成鄉政府了。如今又變成了村委會。朱大典想起了那本形容朱國相在巷戰中殺賊37人的戰報,心道,地方上何曾有過據實報聞四個字,賊來時,將數千賊說成數萬,張皇聲勢,賊走後,將被殺數千人說成數萬,誇大損失,又形容武將如何勇烈,動不動以一人之力斬殺數十賊寇。
鳳陽如今幾乎成了白地,朱大典嘆道:“鳳陽鄉試,應役民戶,三科前還有百餘家,今止三家而已。百姓非死即逃,是皮剝盡矣,無皮可剝矣”。鄉試三年一科,三科前還有百餘家,那就是九年前還有百餘家負擔徭役。鳳陽地面上那些將倒未倒已倒的空屋子,多半並非是流賊所賜,主人多年前便已拋家舍業。若大的中都,入夜便成鬼城。劉洪起正想到鬼城二字,忽聽一陣大響,窗紙忽地一鼓,外間叮叮噹噹一片,花盆倒了,屋瓦掉落,晾曬的衣物飛了,還有人嚷叫,卻是起了大風。一扇窗子猛地被風推開,屋中紙片亂飛,眾人一片亂鬨。隱隱傳來轟轟幾聲,城中一些本已傾頹的房屋坍塌了,還有屋舍則被掀去麥草,屋頂只剩下和著泥的秫秫杆。混亂之中,又是咔嚓一聲傳來,鼓樓上那根燒得半焦的巨木折了。
大風掠過中都城,書房內,差役忙著撿拾一地的紙張,這場大風來得突然去得快,此時風已止了。張國紀不便取擾,起身告辭。朱大典將張國紀送出大門。大門前,呂維祺奉上一書,劉洪起雙手捧過,只見封面上是音韻日月燈五字。朱大典道:“好一場風,不知與明日祭陵可有關礙”。張國紀道,待我回去請教駙馬爺,又問預備得如何?朱大典道,萬無違礙,陵上已備了香燭三享諸物。張國紀道一聲有勞,便抱拳上馬去了。
第二天,五月初十,正是太祖忌日。一早,鳳陽南門,即洪武門,煙薰火燎過的門洞裡排著兩行人馬,在門洞外面,官員們有的坐車,有的騎馬有的坐轎,按品級由南排到北,人人著青色祭服。佇列最前頭的一人,立馬在鳳陽橋邊,此人一身大紅,頭戴通天冠,就是電視劇三國當中,董卓戴的那種帽子,此人正是周王世子朱恭枵,他穿的是親王冕服。朱恭枵身後則是張國紀與王昺,再後邊是朱大典,楊御蕃等人。王昺的青色祭服上繡著麒麟,張國紀則腰纏玉帶,玉帶上還滴溜下一串飾物。隊尾是劉洪起與呂維祺,二人平民裝束。凡是路過鳳陽的官員都要祭拜祖陵,劉洪起與呂維祺雖然無官身,但如果有高官罩著,自然也能祭拜祖陵。
一籮筐鞭炮被抬上城頭,又挑下城牆,長久地燃放起來,待煙消雲散,門樓上有人叫了一聲,起!佇列便向南行進。朱恭枵心道,前頭為何無有響器引導?但轉念一想,這是甚光景,有音樂伴奏實在不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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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城都以南門為尊,洪武門相當於北京的正陽門,門外有社稷壇,已被燒得只剩臺基,臺基上是一團坍塌的焦黑,這個臺基是開國時由一千三百座城池獻土築成,叫五方土。張國紀看著社稷壇的臺基,由五方土想到了五色土,據劉洪起所言,鍾離墓中有五色土,可用此土修補祖陵盜洞,這可是天大的事,這也是他必須帶劉洪起來祭陵的原因。由洪武門南行十五里至祖陵,這條路不是向著正南,而是向西南偏去,路的盡頭是祖陵的正紅門。路兩旁合抱粗的松柏上有流賊留下的刀痕,更多的大樹則被燒成了焦杆,昨日的一場大風又折斷了許多樹枝,也給此次祭祖之行增添了許多悽惶。這隊人馬行了數里之後便進入森林,祖陵原本處在森林之中,只是此時的森林象是山林大火後的景象,一眼望去,滿目焦黑,這是張獻忠的傑作,數十萬株合包粗的松柏化為焦炭。但在焦黑之中也還有些翠綠的孤島,劉洪起看著孤島中的大樹若有所思,起了不善的念頭,既然張獻忠能放火,他就能砍樹,砍樹造船,在淮河中造一支艦隊,對造船而言,樹可是戰略物資,祖陵的大樹離淮河足夠近,材質也足夠好。
辰時三刻,也就是上午九點,朱恭枵面前出現了一道紅牆,牆上立著持槍的衛兵,乃是皇陵衛的陵牆軍,在三個月前陵牆軍幾乎被屠戮殆盡,牆上立著的這些兵士,不知是陵牆軍的餘燼,還是後來招募派撥的。朱恭枵對面的大門斜向東北,門前有五座橋,眾人之中沒人敢從中間那座橋上過。祖陵就是另一座皇城,由三圈圍牆包裹,最外圈周長28裡,最內圈周長六里。這裡埋著朱元璋的父母,大哥大嫂,二哥二嫂,以及兩個侄兒,朱元璋是老四,和朱棣一樣,老四都憑本事當了皇帝。這時,正紅門緩緩開啟,眾人從兩側的橋上透過,進入大門,走在隊尾的劉洪起已看到陵牆裡焦黑的屋頂。原本,他應該看到一片林海中的金碧耀煌。
朱恭枵剛進大門,就見左方有一輛32個輪子的大車,車身細長,要用200個人拉,每行十里便要更換輪上的鐵箍,這是運大木的特種車輛,朱恭枵心道,又要興大工了。大明二百多年來將許多千年古木化為大殿的立柱,然後,若干年後在某場大火中化成餘燼,便要再興大工,再伐大木。只是此次大火不是由火燭而起,而是故意縱火。燒焦的大梁上飄蕩著幾絮灰絮,朱恭枵望那大梁,心中用開封話嘆道:“灰子長哩拉拉串”。
經過一重又一重被焚燬的紅門,紅橋,欞星門,經過一座又一座倒塌的宮殿,佇列停在了金門前,金門的兩扇大門還未及上漆。朱元璋的爸爸生於句容朱家巷,後來逃荒到泗州,生了朱元璋的大哥,又逃荒到靈璧,生了朱元璋的二哥,再逃到虹縣,生了朱元璋的三哥,再逃到鳳陽,那時還叫鍾離,在鍾離東鄉生於朱元璋。一路逃荒一路造人。
朱元璋生於鍾離東鄉,就是鍾離縣東部,而中都及祖陵則位於鍾離西鄉,那是在朱元璋十歲時,他家遷到了西鄉,這裡叫太平鄉,太平鄉的孤莊是朱元璋十歲以後的家。朱元璋的二哥,三哥皆入贅到女方家,當了贅婿。大明的官員對太祖家庭的瞭解大體就是這些。
金門許許開啟了長長的神道,神道兩旁是36對石象生,臥象立馬,拄劍的武士,捧笏的文臣,張國紀對這些雕像很親切,因為皆是宋代風格。明初距南宋不遠。一隊太監抬著整豬整羊進了金門,上了神道。在神道中央也有五座橋,將36對石象生隔為南北兩部,橋下是金水河,反正甭管是北京還是中都,也甭管是皇城還是祖陵,裡邊的河一律叫金水河。在神道入口一左一右立著兩座大碑,每座有兩人高。左側的大碑馱在一物上,此物龍頭龜身,叫作鰲,右側的大碑則是無字碑。左側的大碑上刻著朱元璋作的墓誌:昔我父皇,寓居是方,農業艱辛,朝夕旁徨,田主德不我顧,呼叱昂昂,——殯無棺槨,被體惡裳,浮埋三尺,祭何餚漿,既葬之後,家道惶惶,值天無雨,遺蝗騰翔,里人缺食,草木為糧,——兄雲去此,各度凶荒,兄為我哭,我為兄傷,云云。神道盡頭是一座大丘。
碩大的陵墓下襬著幾張桌案,桌案上是香燭,祝文,少牢,酒,果,以及點著紅點的大饅頭。神道上,十六個頭磕過後,年老體弱的官員已是爬不起來,五十歲朱恭枵還要強撐著宣讀祭文:某年某月某日,仁祖,淳皇后曾孫朱恭枵,謹致祭於皇高祖陵前——”。排在隊尾的劉洪起沒心思聽朱恭枵的嚷嚷,他看著一旁的石人石馬,這些石人都沒脖子,因而十分結實,得以歷經六百年風雨人禍,傳到了莊士之世,在莊士上初中時,曾來這裡春遊,那時這裡只剩一個大土丘以及這些石人石馬,宮殿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看著這些似曾相識的石人,劉洪起心中感嘆。
終於,隨著一聲尚饗,儀式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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