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徐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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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我的地是借與你,還是借與河南部院?你得了地,遷來人,立寨子,要編戶齊民,又是個怎生章程,未奉明旨,這事如何做得,待我見著王老駙馬,商議著疏子怎麼寫,再請旨奏奪”,船頭,張國紀說道。劉洪起聞言,向張國紀一禮,道有勞伯爺了。張國紀心中盤算,若是皇上批覆的是著部看議,則此人不過爾爾,若批覆的是著部看議速奏,則說明此人非同尋常。唉,六百多人的吃飯問題,也不算小事了,還盡是些受盡屈辱的女人,也算功德一件。念及此,張國紀道:“咱也把不住你的脈,疏子你自家酌度著寫,寧肯寫慢些,理上寫明白些,行文精著些,莫要瀆奏”。劉洪起道,已寫好了,勞煩伯爺轉奏,敢瀝愚忠,以幹聖聽。說罷,由袖中抽出一卷紙,口稱伏維採擇。張國紀接過,見上面都是些白話,之乎者也絕無,曉暢明白,邏輯分明,張國紀略略看了看,心道倒是不能小看此人,大明非但要藉助此人的夢,怕是還要藉助此人的才。張國紀立在船頭,將劉洪起的奏疏又細看了一遍,竟然修改不動一個字,只是在格式上需再添幾筆,比如在結尾加句某某臣具題。劉洪起在一旁道:“流賊橫溢四出,若不行此計,國家靡爛寧有底哉”。
大船剛剛駛離碭山,前方的的水面忽地向左右分去,在當中隔出一個大島,前方一左一右兩股航道,船向右駛去。到了中午,右岸出現一個鎮子,乃是蕭縣的黃口鎮。又行了兩個時辰,前方出現一座城池,駛近後,只見門樓子上題著武安門三個字,乃是徐州西門。張國紀自語道,何時又改作武安門了。徐州西門原本叫通汴門,這個汴指的就是眼前這段黃河,原是古汴水。在幾十年前通汴門被改稱威遠門,而現在又改稱武安門,也可見當地的一點心態,不想威遠,只想武安,平安。又行了不久,徐州北門近在咫尺,門樓子上題著河清門三個大字,張國紀又覺新鮮。原本徐州北門叫武寧門,幾十年前改稱拱極門,現在又改稱河清門,寄託的又是一個亂世希望。
河清門外有一座長長的浮橋,乃是弘濟橋,是黃河上唯一的橋,一輛牛車幾個行人慢騰騰地行在橋上。張國紀見之,不由搖頭,在他的記憶中,弘濟橋上車馬如織,如今怎麼只剩下老牛破車,徐州竟寥落如斯。25年前的一場大水,使得運河不再經由徐州,弘濟橋上那如織的行人,如鼓的踏板聲便遠去了。在弘濟橋以東,黃河由岔股合為一股向東南流去,在合流處由於河道變窄,流速湍急,此處叫百步洪。河清門外的碼頭上同樣是船隻寥寥,大船漸漸靠上碼頭。
黃河繞著徐州城拐了個彎,徐州的北門,東門都面對著滔滔黃流。劉洪起端祥著徐州城,但覺城磚有種簇新的感覺,張國紀介紹道,11年前的夏季,黃河決口,黃水倒灌進城,水深兩丈,三年不退,七年前重建徐州城時,城內已積沙數尺,這是座在原址上新建的城池,徐州老城就在新城之下。劉洪起看向岸邊,看到些鼻子拄地的石象,被埋了大腿的石人,甚於半掩於沙土中的太湖石,那便是宋代的花石綱。總之,25年前的水災使得徐州繁華不再,11年前的水災使得徐州滅頂。另一個影響是,原本種水稻的徐州,水災過後,滿地流沙,存不住水,全改為旱作,這就是黃河的威力。
一行人下了船,坐上幾輛轎車,隨著得兒一聲,轎車駛往北門,街上,“吃了飯再走喚”,“白理他,打扮得滋愣地,什麼黃子”,“恁還記哩不記哩,恁舅自小可親恁”,“誰哩書?”,“恁兄弟哩書,恁兄弟起學裡回來了”,“乖乖吃飯,白鬧吭”,“吃了飯慢慢走,白跑,好好哩,不應跑,白把大老海打了,這孩跟猴樣哩,信老會亂跑”,只聽當地一聲,大老海終於被打爛了,大老海就是大碗,接著是一片婦人打罵孩子的哭鬧。一行轎車行到南門,路邊依然是一片徐州土話:“恁賣了二黃車,那幾個錢該還我了喚?”,“手裡還是緊,容俺打個瞪,行波?”,“俺當初為哄麼借你錢,叫你哄來”。街邊,老者一手捧碗,一手將筷子伸入小孩的口中,那小孩筆直地站著,揚著頭,大張著嘴,含住筷子上夾的肉,老者一臉滿足的微笑。
轎車穿城而過,出了南門月城。到了城南數里外的一座小山腳下,小山上佈滿青磚建築,一派雕樑畫柱,此山叫戶部山,原先山上只有戶部的一個派出部門,即分司,後來為了躲避水災,徐州各衙門以及勢要,便在這座小山上堆砌建築。山腳下一處院門上挑著燈籠,燈籠上是一個驛字。院中,周王府的校尉罵罵咧咧地引著一個頭頂烏紗的小官往驛門走去,小官道:“恁將才擱勁兒一嗓子,嚷得俺心裡打個突兒,再要嚷叫,俺破著官兒不做了,也不做瓤茬”,校尉道:“不識眉眼高低的貨,疲沓地,實實對你說了,王爺與伯爺已是來了,只差不住氣地說,你彎裡捂弄地不醒乎,叫人起躁,這鄉里人極會欺生,狗皮帽子沒反正,識不得王爺,還識不得俺這身皮?”,終於,二人來到大門前,張國紀看了那校尉一眼,皺了皺眉斥道:“空說這些昏話做什麼,瞎包貨”,朱恭枵也斥道:“風勢地,再要如此,有治你的人,莫要疤臉照鏡子自找難看”,那校尉面如土色。張國紀吩咐將勘合取來,便有家僕上前,將一張公文遞上,驛丞雙手捧過,略事觀瞧,連忙跪下施禮,道:“此處是號房馬棚,住不得王爺伯爺,山上有精舍,去此地不遠,請諸位大人山上歇息”,說著引眾人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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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洪起隨眾人登上戶部山,他向下望去,只見徐州南門呈孤狀,那道孤狀的城牆叫月城,就是在城門外再拉一道牆,以形成雙道城門,兩門中間便是瓫城,或月城。眾人來到山腰的一處院門前,正逢一個驛卒抱著罈子口中自語:“到集上拼幾個錢”,從門裡出來,差點與一個校尉撞個滿懷,那校尉剛欲發作,想起時才捱了訓,便沒敢多嘴。驛卒見著穿飛魚服的朱恭枵,連忙放下罈子,跪倒行禮。朱恭枵問道,此處距宿州還有多遠?驛座回道,此地離著須州二百里。朱恭枵罵道:杭杭子,我問距宿州還有多遠,甚許州?二人又言說了幾句方才搞清,原來本地人許宿不分,將宿念成須,劉洪起不由感嘆,在後世,在這黃淮地面上,也將宿縣念成須縣的,他見那驛卒伏在地上,身旁擱著一隻大罈子,便問壇中何物?“醬茄子”,驛卒回道,劉洪起掃視院中,只見牆角用秫秸圍出了一個菜園。
眾人簇擁著朱恭枵與張國紀進了二進院,劉洪起卻來到菜園跟前,一瞬之下,只見裡邊有未成熟的綠果子,也有已成熟了的紅果子,劉洪起便有些呆,他搜尋記憶體,內中並無西紅柿一詞,他伸手指向果子,問驛卒那是啥,驛卒說這叫番茄,是有一年,一個福建官兒帶來的種子。蕃茄雖味美,卻無抗禦飢謹的能力,不及南瓜,此物在數十年前便已傳入大明,只是不為人知。劉洪起立在秫秸牆外略看了看,便將目光轉向驛卒,笑道,劉三到底是豐縣的,還是沛縣的?驛卒道:“豐生沛養”,劉洪起聞言一笑,劉三便是劉邦。劉洪起道,俺也姓劉,又試探道,出門格婁一聲叫車撞死。這句原本是莊士的姥姥詛咒莊士的爸爸的,莊士的姥姥一向說莊士的那個蠻子爸爸不是東西。見驛卒沒有反應,莊士又試探道,惡囊八代。這話原本是魏育秋在背後罵莊士的爺爺奶奶的。惡囊八代是何意,莊士到現在也不甚明白,好象是在詛咒生得多,這只是他童年的記憶碎片,不料驛卒聞聽,眼睛鮮活了一下,道,這位爺,聽恁的口音不象俺徐州的。劉洪起笑道,學生姥姥家在豐縣,生在沛縣,多年未回家了。驛卒問道,爺在何處高就,敢問離家幾年了。“三百四十八年”,說罷,劉洪起轉身去了,只留下驛卒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
客廳中,驛丞躬身侍立。客廳是圓形建築,是曾經的廣運倉的糧倉改建的。張國紀問道,由此到宿州,一路可還太平?驛丞回道,明個有總兵楊御番的一隊軍兵去鳳陽,伯爺與他們同行,定是穩當的,張國紀道了一聲極好。又吩咐道,將徐州兵備道喚來。
掌燈時分,廳中,張國紀與朱恭枵並坐上首,一個文官坐在右首,張國紀問道,王老駙馬可曾行經徐州地面?那文官回道,前幾日已過了邳州,似去鳳陽祭陵。邳州在徐州東南百餘里,黃河下游處,大運河出了邳州向北,便不再借用黃河河道,也就是不往徐州來了。張國紀這才意識到運河早已不經徐州了,駙馬王昺若是由運河南下,只會在邳州起旱。他嘆了一聲,運河不再行經徐州,這個變化不過二十餘年,張國紀還停留在年輕時的印象中,而五十歲的朱恭枵更是老宅男,出一次祥符城都要請旨。徐州在明代不是府,而是州,州比府小,州又分為直隸州與散州,徐州是直隸州,即省轄州,整個南直隸只有徐州與滁州是直隸州,其餘的州皆是散州,即府轄州,徐州東邊的邳州是淮安府的散州,徐州南邊的宿州則是鳳陽府的散州。直隸州的知州為從五品,散州知州為正六品,差著半級。
晚間,燈下,張國紀取出劉洪起的奏疏,改了改格式,又重新謄抄了一遍,便有些勞累,他在院中散了一會步,待重新坐回案前時,張國紀捧起劉洪起的奏疏又看了一遍,越看越詫異,可謂內容充實,表達的簡練。他心道,此人年未滿三十,便是走科舉之路,也還不晚。他哪裡知道,莊士那篇給魏忠賢翻案的文字曾震怒天廷,據玉帝說,那文幾百年後將混淆天下視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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