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官兵簇擁下,元默與劉洪起朝朱仙鎮行去,忽地,元默一個踉蹌跌了出去,他下意識地伸出雙手,扶在了地上,只覺是被身後之人推出去的,他來不及惱怒,只聽身後一聲驚叫,“老八!”,等他在地上轉過身來,只見有人身上中了一箭,中箭之人正是劉洪起的八弟劉洪禮。鄭樂密已抽出腰刀朝前方的路頭小店奔去,緊接著,官兵們各持刀槍向那座小店抄去。一片嚷亂聲中,另一些官兵在元默身前列成一排,擋住了箭的來路。

看到劉洪禮中箭的位置,元默暗叫不好,他由地上爬起,有人來扶,他居然沒有伸手揮開,而是任由別人攙著胳膊扶了起來,元默起身後,攙扶他的胳膊便撤去了,一瞬間,元默居然感到不適應,他雙腿發軟,希望有人攙他一把。元默發軟的雙腿,自然不是因為受到了驚嚇,而是他要面對自已欠下的一條人命,面對這天大的人情。心臟一下下錘擊著元默,這時,傳來官兵中箭後的一聲嚎叫,元默仿若不聞,只是臉色發白,木木地站立,心中一片茫然。

劉洪超慘死,劉洪起不在旁邊,郭黃臉死身,劉洪起也不在旁邊,但現在,這個老八,很快就會在自已懷中永遠,永遠得不知有多遠,念及此,劉洪起大滴大滴的眼淚止收不住,懷中的八弟在顫抖,劉洪起只能無助地緊緊摟住他。“這幾天跟著二哥,心裡透氣哩,哥一心二心想著世道。我好不成了,不能跟著哥哩,家裡兩個小的,哥給抬舉成人。捧哩個碗坷碴兒,筷子使個秫杆箭兒,實冬臘月也沒個臥單,耍涼蓆兒,百姓過哩啥日子,哥接茬幹,莫讓世道再出溜下去——”。

劉洪禮的聲音越來越弱,劉洪起將他抱得越來越緊,終於,“老八,拋閃得我好苦!”,一聲大叫透出人群,劉洪起一頭頂在了八弟胸前。良久,二人似乎化作了雕塑,元默緩過神來,只道,天地山川若弗聞也,又勸道:“莫要哀毀過重,那日你不是說,留此有為之身報效朝廷——”。不待元默說完,劉洪起滿面是淚,揚臉吼道:“姓元的,將才你聽著了,我家八弟臨死是咋說的,莫讓世道再出溜下去,我,我八弟,所為之事,風勵千秋,今日之事,你需如實向皇上奏聞,若有一字不實,虧了我八弟的這條命,你就是大閨女養的!”。

“拿刀來,剮了這雜種”,劉洪起起身叫道。鄭樂密道:“莫崩壞了金瘡,那廝已是腸腸肚肚哩了”,原來白蓮教的這個黨徒躲在路邊小店裡,射元默不中,又連發兩箭,射倒了跑上來的兩個官兵,被拿住後的下場很慘。元默聞言,剛想說如何將人殺了,這還如何偵訊,卻也只得看向恩公的屍身,他衝劉洪禮拜了兩拜,嘆道,唉,寡言和氣的一個人。鄭樂密兩眼彤紅,泣道,八爺,你那一槍,俺百樣破不開,咋就去了。

“我是災星,出門就遭劫,害死了四弟八弟”,劉洪起抱著八弟哀嘆。劉樂密聞言,心道,還不止哩,在臨潁水面上,牛寨的王大選被射成刺蝟,那可是張員外的姨表兄弟。鄭樂密心道,難道掌家的真是災星?

開封城,周長22裡,高三丈五,護城河闊五丈,也就是十五米,是一座雄城。後來李自成將河南州縣盡數攻下,唯有開封屹立在炮火中,數攻不下。城中人口37萬,排在北京,南京,西安,蘇州,廣州之後,為大明第六大城市。37萬人相當於幾個縣的人口。在這座城下,還有四座城池被黃河淤埋在黃泉中,分別是戰國大梁城,唐代汴州城,北宋東京汴梁,以及金代的汴京城,七年後,這座城池成了黃泉下的第五座城。

開封是大明宗藩最多的地方,城內有四十多座郡王府,這些郡王屬於周王系統,比禹州的17家郡王府還要多,禹州的17家郡王屬於徽王系統,徽親王和洛陽的伊親王早就壞了事,這兩家的宗室也由周王代管。第一代周王,周定王是朱元璋的第五子,與老四朱棣同母,建文帝時,老四朱棣造反,周定王也受到了建文帝的猜忌,被流放到雲南。所以朱棣造反成功後,周定王受到了優待,周定王死後,定王陵規模宏大,超過一般親王規制,在後世被稱之為中原定陵,定陵指的是十三陵中的萬曆定陵,而中原定陵則指周定王陵。開封除了周王府,以及四十餘家郡王府,還有數不清的將軍與中尉府邸,郡王的兒子是鎮國將軍,孫子是奉國將軍,重孫子是輔國將軍,再往下則是鎮國中尉,奉國中尉。開封的宗室有兩千餘人,如果加上他們的家人僕佣,則有數萬人,開封城的經濟是圍繞著周王宗室運作。朱元璋大殺功臣,僅藍玉案就殺了四萬五千人,又誅除一公十三侯二伯,掀起幾次大案將異姓公侯殺光,這裡邊有經濟因素,朱元璋封了23個兒子為親王,以這個基數繁衍下去怎麼養得起。朱元璋只好大殺異姓公候以減少經濟負擔,從這個角度看,劉洪起的團體不關餉,誠是英明之舉,不然它日又會弄出一大堆公侯出來,給國家造成沉重的經濟負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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漕運每年向北京輸送四百萬石漕糧,松江府,蘇州府,常州府佔了這四百萬石的大頭,這四百萬石漕糧也包括河南等地輸往京師的,但河南一省輸送的漕糧,只抵松江府的一個零頭,因為河南每年要拿出二百萬石糧供養宗室,宗室遍及河南,南陽府有唐王,河南府有福王,彰德府有趙王,懷慶府有鄭王,開封府有周王,這是親王,至於象崇王那樣的郡王則更多。周王就封已257年矣,歷史最久,因此數週王系統的宗室最多,但也數週王的血緣與皇上最遠。洛陽的福王是崇禎的親叔叔,就封不過二十幾年,還未開枝散葉,所以福王的宗室規模遠不能與周王比。

開封南門,即南薰門,門額上題著中州勝概四個大字,一騎衝到門前,呼道:“巡撫元大人到,軍民人等速速回避”。開封有五個門,南薰門直通京廣官道,此門極為壯麗,形似南京中華門,由四重城門隔出三個翁城,每座城門上都有高大的門樓,門樓多達七層,飛簷斗拱,雕樑畫棟,望之有如仙境。南京的中華門原本就是如此,只是上面的門樓後來毀於戰火,留存的遺蹟只能叫臺基。南薰門右側還有一座水門,睢河的船隻穿越其間,一串紅燈籠由垛口挑下,懸在水門上方,在夜間會將此處映照出些十里秦淮的意味。

已淨了街,人馬由一座座店鋪前經過,紗帽鋪,銅匠鋪,車店,裁剪鋪,梳子店,冥器店,衣帽鋪,人馬到了鼓樓前便折向西,拐上了五丈街。鼓樓旁的幾扇門板後,一個老者燒著小爐,敲打著錫件,老婆子則偷偷地由縫隙向外觀瞧。隔壁一家店內滿是槍棒,戲服,絲竹。再隔壁的鋪門上寫著:租售磁器傢伙,披紅銀花。再隔壁則是家繩店。鼓樓北大街更加熱鬧,因為南大街的人多被驅趕至此,街上開著染坊,響糖鋪,成衣鋪,北門外的驢市依然在交易中。

人馬簇擁著元默在鼓樓前轉入西街,西街直通西門,即大梁門,向東則通向東門,即仁和門。西街的北半邊呈現出一片琉璃瓦的壯觀,多為青琉璃瓦,是郡王的規制,三十多家郡王府將周王宮簇擁在中央。馬蹄狀的青琉璃瓦,每片都鑄著紫龍,煞是好看。街上幾乎每走幾十步便是一座牌坊。黑墨衚衕口的一座雜貨鋪,屋頂上鋪的也是琉璃瓦,這處雜貨鋪卻是華亭王府的大門,還有的郡王大門改作了客棧,郡王們也不得不想些生財之道,周王系統的郡王比崇郡王差遠了,就象分家,老大有五個孫子,老二隻有一個孫子,到後來自然是人多的越分越窮,開封有許多潦倒王爺。

黃傘下,在元默的八座大轎內,劉洪起抱著八弟,對外間的一切毫無覺察。而在一乘小轎內,元默靜默的表情下面,心中滿是無措之感,他想到了自已書房屏風上的幾個字:天理,國法,人情。元默為什麼會想到這六個字,八成,在人情上,元默已欠下這個人的了,而在國法上,元默不得不抬抬手,放這個人過去。

南方四百餘里外的西平縣。縣城中一座青磚黑瓦的院落,門面的兩個立柱上掛著楹聯:但願人間人無病,何惜櫃上藥生塵。門額上掛著一塊匾,上書:普義堂。這時,一個夥計衝了進來,“大櫃,王下架子來了!”,正在一排小抽屜前稱藥的大櫃聞聽,連忙放下手中的小秤,將擺在貨架上的犀角,麝香,盧貝下了架子。這是些名貴藥,盧貝就比川貝貴得多,每兩八錢銀子。不一會兒,一個衙役進來,大櫃笑臉相迎口稱王爺,那衙役在店中禍害了一會,捧著些不值錢的補藥去了。大櫃在心裡罵了幾句,又嘆了口氣,又過了不一會兒,一個漢子進到店中,遞上一張方子,大櫃看了看藥方,道了聲得罪,稍候,便捧著方子往後院去了。

後院,大櫃問一個夥計,掌櫃的可得閒?夥計說剛配完藥,大櫃聞聽,便拐進月門,進了偏院。

普義堂的孫掌櫃坐在太師椅上,從大櫃手中接過方子略事觀瞧,他皺眉道:“賴好也是個書香舊族,這一枚黑槍頭子,專一昧了良心”。大櫃道:“啥病,要犀角三錢,砂仁七兩,倒把俺整住了,若吃壞了人——”。掌櫃的道:“莫管他,他自會來改方子,叫來人明個來取藥”。大櫃聞言,回到櫃檯,拎過算盤,對著藥方拔了幾下,對取藥的漢子道:“共需十七兩,只是當歸還需炮製,明個再來取”。漢子聞言一驚,十七兩?卻並不多說,只是伸手取回藥方,大櫃有心將藥方留下,心中卻莫名地一動,將藥方遞迴給那漢子,又目送那漢子出了店門。

下午時分,普義堂後院密室內,孫掌櫃正在炮製當歸。這幾個月西平縣住了幾十個傷兵,皆是廣東撫標的蠻子兵,當歸用量大增,當歸經常用來醫治外傷,歸頭止血,歸尾破血,土炒主補,油炸主洩,同一種藥,用錯了部位,或炮製方法錯了,功能竟是相反,絲毫大意不得,還有在劑量配比上,有些許失當便會大大影響療效,中醫在後世被稱之為偽科學,實際上不是中醫偽,而是人變偽了,中醫的許多精妙之處已是失傳了。這時,普義堂內,大櫃拱手呼了一聲溫先生,一個頭帶逍遙巾的中年書生進到店中,那書生面無表情地拱了拱手,又衝大櫃伸出手,大櫃只說來人執意將藥方帶走了,那書生聞言愣了一下,只得要來筆墨,重寫了一張藥方,然後不打招呼地去了。大櫃將溫先生開的方子仔細看了看,裡頭並無名貴藥材,他心中估摸了一下,值不了二錢銀子,先前溫先生開的那張十七兩的方子,竟是張虛開的假方。醫生虛開藥方吃回扣在古代也很普遍,只是這位溫先生心太黑,又是犀角,又是砂仁,竟訛到了十七兩,這也是普義堂的大櫃和孫掌櫃心生不滿的原因,過去開藥房的,多是讀書人出身,還講究個懸壺濟世,窮人來買藥,時常是虧本奉送。

後院的孫掌櫃在炮製藥時,是不許打攪的,直到掌燈時分,孫掌櫃才在燈下觀瞧溫先生送來的真方,他嗨了一聲,搖了搖頭,自語道:“這人不清漿兒,說不來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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