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在這片苦難的大地上飄灑著。年初九,西平縣街道上人跡寥落,只有幾個拿著黍子點心,棗窩窩的孩童在十字街上嚷叫。所謂黍子,就是黃米,很粘,用於做糕點,黍子要比小米略貴些。縣城的所謂十字銜,不過是一條土街,柴火渣子,麻秸杆子,炮仗崩出的紅紙屑,與泥水混雜在一起。幾個娘們倚著門框,籠著手,正在閒話,傳出的零星話語無非是俺婆子,俺原說,某人命軟命硬。這是一年中婦人唯一的休閒時間,因為饃饃在年前就蒸好了,此時只需要拿出來熱一下,做飯的負擔小多了,這使得她們有了片刻閒暇。往常這個時候,土地廟,城隍廟裡,會擁滿凍死未死的花子,而在這個新年,這些花子不見了,不知去了哪裡。

樹林光禿禿一片,枯草在風中抖動,崇禎八年的第一場雪,將西平,郾城,上蔡,遂平,甚至商水,西華,數縣飢寒交迫的饑民,驅趕到了璞笠山。風雪中,寨牆下人頭洶洶,破衣爛衫的人們仰視著寨牆,有的端著瓢,有的拄著棍,有的頭頂著破布,有的腳趾頭露在外頭。立在寨牆上的寨丁持著杆子,不斷戳搗著翻爬寨牆的饑民,“爺們,抬抬手放俺進去,身上都精溼啦,昨清早來的咋都進寨了,在屋裡挺下哩?”,寨丁道:“恁背時,來得不早,寨子滿啦,收不住人啦,走吧”,“大叔行行好吧,給俺點吃哩吧,打發倆錢也行吶”。這時,幾個寨丁抬來一大筐饅頭,拋向人群,人群頓時騷動起來,一片推搶。那些饅頭上點著的紅點,似乎使得爭搶的人群更加狂亂,立在南山上觀望的孫名亞不由嘆道:“爭著不足,讓著有餘”,隨即他想到了在賊營,自已為什麼捱了劉洪起一拳,受了劉洪起的大教。念及此,他怒道:“誰個失失張張地亂扔饃,餵狗也沒這般喂法”,又吩咐道:“請掌家的上山來照照”。

一個寨丁匆匆來到寨牆上,叫道:“呂助理,誰叫恁散饃饃哩,散了饃饃更不肯走啦,掌家的在山上瞅著哩!”。呂三聞言,心中一緊,抬頭看向南山,見到了幾個熟悉的聲影,“快,將饃饃抬下去”,呂三吩咐道。原來孫名亞想的是患寡與患不均的問題,劉洪起想的卻是,患寡與患不均,是諾亞方舟內部的事務,對於無數落水者,還談什麼統治秩序,要做的只是果斷地將無數扒住船舷的手斬斷。

沒了施捨,牆上牆下展開了對罵:“弄啥哩這是,再往上爬?看恁那手糙地,別把俺的寨牆摸毛嘍,昨個恁不是走了麼,又回來弄啥,寨子不收人了,走吧”,“挨壓的娘們,沒個正形,想鬆鬆皮咋地?”。“龜孫揍的,恁的竿子往哪戳?恁這是尋著找事兒哩,佔臊便宜,沒腚眼子的”,“恁站在牆上支愣著膀子罵誰,騷包個熊,日恁娘,狗咬挎籃的,打你這劣種!”。打竹板的也湊起了熱鬧:“哎,哎,這小狗,恁別汪,掌櫃吃饃恁喝湯,哎,哎,這小狗,恁別怪,翻穿皮襖毛朝外”。

“老驢將的,將恁那吃席衫子脫了再打你,恁就那一件,打壞了沒個替換”。“恁是官是兵?恁還打不起人哩”。“宋屎包,恁不在呂店打鍋盔,新年大節哩咋也來了,咦,還戴著耳捂子,披著雨淋子,恁家裡有吃的還要吃大戶哩,快家去”。“還打啥鍋盔,恁說的都是恁咱的事了,孩子叫侯鷺鷥綁了票子,家裡淨淨的,一個老婆病得將死,俺是飢在肚裡,焦在心裡,過不成光景了,只得來這和打饑荒,與兄弟恁砍晾”。砍晾就是對罵著玩。立在寨牆上的人聞言,心中黯然,他與牆下的這個宋屎包是發小,同學,那時大家讀書不用心,先生一走便打鬧戲嬉,先生一回來,有人嚷道:“先生來啦”,大家便猛讀一氣,一晃三十年了,可現在一個在牆上,一個在牆下,唉!“頂住門,萬不可開!”,寨牆上有人叫道。

幾個人立在山腰上。郭黃臉道:“毛焦火躁的,搭臺子唱老包也沒恁熱鬧,掌家的再三說,有那一天,親爹親孃也不得放進來,俺這才信下”,郭黃臉看了看又道:“穿哩耷拉三片。穿撅屁股小襖的是新近破落戶,披麻袋片的是老破落,絲掛絲,綹掛綹的是花子,唉,啥世道”,劉洪起從懷裡摸出一隻盒子,又從盒子裡夾出一根白棍,在盒子上顛著,若有所思。“不成只有我這一處放賑?幾個縣的饑民壓到咱這”,他道。又看了一會,劉洪起忽道:“守不住了,傳令,上山!”。見眾人聽不明白,劉洪起道:“這面破寨牆擋不住,放饑民進來搶糧,再放箭將饑民驅離”。“先生?”,“掌家的?”,“大哥!”。

劉洪起道:“八個金剛抬不動一個理字,饑民打搶在先,我射殺在後,今個不見血不得了局”。聞聽此言,郭黃臉,郭虎,金皋,不再猶豫,轉身向山下奔去。山腰上只剩下劉洪起與孫名亞,劉洪起跺了跺腳上的雪,向山頭行去,孫名亞在後追隨。

山腳下的房舍裡擠滿了災民,老流民加新流民,甚至馬棚裡都擠滿了人,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光著腳站在屋簷下,披著一床爛被褥,被褥中間掏了個洞,他的頭由那洞中伸出,這就是他的冬裝,這時,屋裡終於騰出地方,放那孩子進了屋,在老者的一片唏噓聲中,那孩子上了炕,坐在被褥裡。一個老者嘆道:“人可擠慌,外頭還有這麼些人,可咋治,難弄著哩”,又問那孩子,恁餓了吧。孩子道,咋個吃的黑窩窩蘸鹽水。老人由懷中取出一個窩頭,遞了過去,那孩子接過,啃了起來,邊吃邊道:“俺奏是這幾天吃得不中。有個要飯的頭管著俺哩,出去要那東西都不準吃,到黑裡交給那要飯的頭,他要哩饃,他要哩菜,他要哩酒,他要的肉,往地上一擺,就地一大桌,吃啦,蘿蔔絲子,雞子就酒,俺那通排場著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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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另一間擠滿人的屋舍內,一個娘們撩起圍嘴,擦了擦小孩的嘴,逗哄道:“疼你這小幌幌弄啥,長大就把娘忘了”,說罷笑了。另一個娘們看在眼中,埋怨道:“男女不叫住一坨,咋傳宗接代?俺媳婦三十了,再不生,就生不了啦,俺家三輩單傳哪,傳到狗剩這一輩就斷了?出外人難哩,璞笠山咋也不能斷俺的根!”。另一個婦人道:“俺閨女十六了,大騾子大馬好賣,閨女大了不好尋人家,掌家的能豆一樣,不叫生養,不叫娶親,這是啥規矩?”。

又一間擠滿人的屋內,老頭正在講古:“哧啦鬧了個大紅臉,那閨女撲楞扔過汗巾,王小接過。那閨女念動真言,吹口法氣,平地起了一座樓院”,無非是董永與七仙女的翻版。

忽地,屋外傳來咚咚地動之聲,驚動了屋內的幸運兒,卻是一隊弓手跑過,接著有人喊,“出屋,上山!莫丟了被褥,快,快!”。

弓兵在寨門處靜靜列成一排,只等流民衝潰大門,便行射殺。老頭,老嬤嬤,小孩組成的人流正往山上湧去。這時,只聽寨牆上一聲大叫,一個寨丁被下面扯住棍子,拉下寨牆,接著又聽到號子聲,一個弓兵變了臉色,叫道:“不好,外面在推牆!”。

“不好了,西坡上來了!”,西邊有人叫道,話音剛落,西頭傳來一片亂鬨。璞笠山兩山之間有寨牆,此外,山根被削成兩人高的斷面,卻是經不起攀爬。持弓的呂三抬頭看去,西坡上果然上來幾個饑民,他正出神間,忽地嘭地一聲,跟前的東門倒了,饑民災蜂擁而入。隨著一聲放箭,滑輪弓那一隻只月餅大的輪子,不疾不徐地轉動起來,接著,一輪箭矢飛出,衝在前面的饑民立時倒下十幾個,但後邊的人不明所以,仍然推擠著人潮往寨內湧注,又是一聲大響,寨牆被推倒丈餘寬,災民更是蜂擁而入,立時被射翻了幾個,一個弓手放過一箭後,嘆道,一閉眼,都暈暈地進南天門啦。寨中的人們紛紛逃上南山。饑民踩著屍體湧進寨來,衝進草屋,衝進蓆棚,衝到大鍋前,饑民捧起滾燙的粥,接著是尖叫,拼命僕甩兩手,亂跳。

南山,劉洪起立在半人高的寨牆上,道:“忙著修寨,人欠調教”。說話間,一群尖叫的婦女跑到近前,劉洪起喝道:噤聲!卻無人理睬,劉洪起又喝道:“再要嚷叫,立時射殺!”。仍然無人理睬,劉洪起嘿了一聲,怒道:“私窠子浪聲!”。他接過一張弓,嗖的一箭,射中一個婦人的後心,那婦人踉蹌了兩步,撲倒在地。劉洪起叫道,箭囊!一個弓手跑上前,遞來箭囊。劉洪起將弓開滿,瞄向一個亂跑的老頭,正欲放箭,卻發現璞笠山靜默了,只剩下山腳下饑民的亂鬨聲隱隱傳來。

未完工的寨牆裡只有一座兩丈高的糧倉。此時,被射死的婦人被抬到糧倉邊,一個踉蹌的身影奔向那婦人,他將婦人抱在懷中,直著喉嚨叫喚了一聲,便起身向劉洪起衝去,卻被幾個人抱住了,他掙脫不開,只得衝著糧倉的青磚,狠狠地拾頭。

弓手環布在半人高的寨牆後,牆裡是一群老弱病殘,袖著手的老漢,尖著小腳的女人,穿著老棉褲的孩子,甚至還有憨笑著的傻子。劉洪起立在寨牆上,叫道:“她合該死。寨中行軍法,不論老幻,犯了軍法,一體射殺!沒有規矩,咱們與山下的人有何分別?拿弓拼命的違了軍法尚是一死,不拿弓不拼命的倒能亂軍法,普天世界沒這個道理。你亂我的軍心,衝我的軍陣,你嚷,你跑,你張忙個啥,扎老本起的寨子,再將我這搗咕散攤了,你上吊投井的氣魄哪去了?我單把她來殺,大明的老婆性命不值錢!”。底下一片靜默。

正演講間,一個弓兵叫道:囚攮的上來了!

劉洪起轉身看去,只見數十個饑民站在山腰遠遠地向上望著,被山上的弓手威懾住不敢上前。鄭樂密叫道:“孃的,還不知懼,不知死的鬼,放箭!”。隨著這聲放箭,十幾個弓兵果然將箭射了出去,滑輪弓的威力,雖離著數十丈,山腰上也是一片哭喊,饑民逃了下去。金皋抬手拍了一個弓的腦袋,喝道:“是聽掌家的,還是聽鄭老二的,憨貨!”。孫名亞道:“打搶已是鐵板不易,官府也挑不出理,少殺些,胡亂放幾箭,將人哄走算球”。劉洪起點了點頭。

這時,南方的大道上現出一條黑線,向璞笠山爬來,那線慢慢變粗,“騎隊!”,有人叫道,不多時,奔騰之聲傳來,人們聞之變色。“流賊!”,又有人呼道,聞聽這聲呼叫,寨牆後一陣騷動,有老者嘆道:“這大節年下的,灶王爺不在家,反亂成了這”。

隆隆蹄聲掩過了山腳下饑民的叫嚷。劉國安坐在一匹紅馬上,用馬鞭一點璞笠山,叫道:“老的殺了,幼的投火,精壯收了,一個都莫松饒!”,眾騎應道:“一個鱉娃也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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