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遇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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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禎七年九月三十日,臨潁,南門,門額上的“臨潁屏障”刻石下,幾個挎刀的鄉兵注視著進出的百性。昨日剛下了一場雨,泥濘中,趕早集的鄉民穿著毛窠子,這種鞋以木板做鞋底,麻繩與葦絮混編做鞋幫,專為蹚泥。幾個挑擔子的,忽閃忽閃地進了城,一個搖鈴鐺賣野藥的尾隨其後,往城中的炊煙緩步行去。接著,吧噠吧噠鐵片響,卻是個戧刀磨剪子的。鼓樓大街上,一個倒提著麻桿的婦人急急穿過街道,往自已家裡跑,麻桿上是燃燒的火苗,卻是從鄰家引來的。城外,幾個推獨輪車的漢子來到城門下,卻被鄉兵截住,要上前檢查,幾個漢子先是哀求,後是行賄,繼之是口角,觀眾越來越多,然而,圍觀者漸漸被推擠出去,漸漸地,一圈觀眾都成了精壯漢子。被圍在中間的鄉兵頭子叫道:“白咋呼,瞎咋呼個啥,小狗日的鬼叫啥,恁幾個想幹啥,我看都誰擱這炸嘈哩”,突然,他認出了人群當中的一人,他恐懼地叫道:“撲山虎襲城了!”。
隨著一聲呼哨,群匪從袖中掣出匕首,幾個鄉兵倒在了血泊中,匪徒紛紛擁向那幾輛獨輪車,從車上抽出腰刀,向城內撲去。一片驚叫聲中,嚇呆的路人被砍翻了幾個,匪徒追攆到街上,狂呼亂吼中混雜著婦女的尖叫,店鋪忙不迭地在上門板。突然,一支響箭射向了空際,接著,由城垛後露出數十顆腦袋,再接著便是唰唰的箭雨,街上的匪徒立時栽倒十幾個,跑在後頭的幾個匪徒見勢不妙,便順著城根向兩側溜走,城門上一個鄉兵罵了句:“孃的,還溜牆根”,便跨上城垛,向城牆根下的匪徒連放幾箭。城門外,十幾個往外跑的匪徒也被射翻在南門外的官道上,幾個匪徒慌不擇跑,居然跳進了護城河裡,不久,河水便紅了一片。
臨潁知縣張任站在城樓上向西北望去,只見數里外的村莊後湧出了人潮,向南門撲來,跑在頭前的已越過了那一片亂死崗子,張任面色一凜,連忙喝道關城門!城樓上數十個弓手立時將弓挎在肩上,抽出腰刀,拾級而下。城門洞內還藏著幾個匪徒,在叮叮咣咣的兵器撞擊聲中,慘叫聲四起。
大門吱吱吖吖地緩緩閉合,兩扇大門間的縫隙越來越小,城外的人潮踏著泥濘關疾衝而來,與這越關越小的縫隙賽跑。一支箭羽飛打在城門的大寶蓋鐵釘上,立時被彈了開去,接著,更多的箭羽襲來,多被城門上的鐵皮彈開,也有幾支穿入兩門之間的縫隙中,射入城中,遠遠地飛進了鼓樓街上。
城門終於閉合了,城上城下展開了對射,由於匪徒的隊伍密集,弓少,沒帶盾牌,被射倒一片。但是土寇仗著人多,只是退了退,依然洶洶在城下。忽地,轟地一聲,城頭冒起一道黑煙,一枚鐵球飛進匪群,接著又是轟地一聲,城下的土寇當中便有些慘不忍睹。在火炮的心理打擊下,匪徒潮水般退了下去,只留下在地上慘叫的傷者。城門上,知縣張任持著弓,抬起胳膊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太險了!他不由自嘲道:“兔子枕著狗腿睡,膽兒太大”,他又看了看身旁幾個面部中箭的傷者,抑或已成了死屍,嘆了口氣,命人速請郎中,速速包紮,燒水——
城內,執著腰刀的衙役,握著菜刀的百姓,口呼王八羔子,鱉羔子,孬孫,將幾個漏網之魚圍在了鼓樓的門洞內,門洞上方懸著幾雙破靴子,乃是歷任知縣所留,這是大明的傳統,叫脫靴遺愛。一個匪徒當地一聲,將刀扔在地上,隨即,其它幾個匪徒如法炮製。百姓見狀,嚎叫著撲了上去,將幾個土寇淹沒,一盞茶的工夫之前,百姓還被匪徒嚇得關門閉戶,哭喊一片,但現在,匪徒手無寸鐵了,百姓立時化做了暴民,上演了劉洪起在汝寧府與朱榮祖的那段對話,“他們只是將人綁起來時殺剮得兇,在與人對砍時,都是孬種”,“殺人越兇,對砍越慫”。
當夜,潁城縣方圓數十里一片火光,哭喊一片。臨潁縣城以北十五里,潁河邊,城潁鎮,這個地方,是鄭莊公幽禁其母武姜的所在,而後來鄭莊公掘地見母,九泉相見,則是在另一個地方。潁河邊的麥場上燃著幾堆柴草,藉著火堆的光亮,數百人在麥場上忙碌著,平整的麥場被踏得一片泥濘。一個頭領模樣的人四處巡視,口裡催促道:“都它孃的攆緊些,天明便要使,誤了大杆架的事,有你好受哩”,說著,一腳踹向某人的屁股,罵道:“孃的,站著呆看,一些力也怕出”。麥場旁的一座麻秸棚子中,傳出叮噹聲,卻是在上馬掌,u字形的馬掌被彤紅的鐵釘釘到馬蹄上,伴隨著一股焦灼味,為什麼此時上馬掌,因為白天搶了幾十匹百姓的馬。
在另一處叮叮哐哐聲中,幾個人蹲在地上忙碌著,一人道:“這算哪一說?雲梯是個啥模樣?胳膊粗的杆子伸出三丈能不折?啊,俺問你哩,打甚的蔫巴”。另一人回道:“吩咐恁咋幹,恁就咋幹,楊四的脾氣恁不曉得?當得起他的計較?老壽星上吊嫌命長”。一旁的篝火上架著一口鐵鍋,有人藉著火光烘烤膏藥,鍋裡炕著饃片,傳來焦香,幾個製作木器的土匪不由嘴裡一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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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對岸遠遠出現一隊火把,接著馬蹄聲傳來。
潁河邊,在馬匹的響鼻聲中,在眾人簇擁下,舞陽巨寇楊四下馬,上到船上。他對身邊一人道:“誰叫恁攻城,提著碌碡打月亮,謀不來高低輕重。只學斟酒意,莫學下棋心,俺不在,恁對俺的人也加些疼顧,誰叫恁撕圍子,折損了多少兄弟?俺與恁的都是精兵,是俺的親蛋蛋心肝肝。嗔道恁要打頭陣,安的是個啥心腸?”。眾賊當中有人介面道:“寧可沒錢使,不可沒行止,大杆架的人馬,恁使起來倒不心疼,棺材鋪掌櫃咬牙,恨人不死”。又有人道:“要無愁,莫妄求,就恁還想咋地?狐狸做夢只想雞,地裡的蛐蟮成不了龍”。有人介面道:“聽說孫杆架起小就能,還不到半周,就會立能能站兒了,這是能到大杆架頭上了”,還有人道:“那日恁說,多用兵不如巧用計,恁有啥門兒,又說,說得一尺,不如行得一寸,恁就是這般行事的?莫叫大杆架割了黑筋,落個啥名譽呀”。這話嚴重了,大杆架便是楊四,割黑筋便是除內奸。
撲山虎聞言怒道:“快拿刀來,將俺的頭抹了,叫那赤心為朋友的人看個榜樣,咋不看折了百多個兄弟,一半是俺的人”。此言一出,楊四方才不語。但周圍的議論聲仍未止歇,楊四道:“好了,都說了一河灘,莫再磕牙拌嘴,老狗記著個陳幹屎,嘸看孫杆架都騷眉搭眼哩”。楊四踏著泥濘,上了對岸,麥場上一片忙碌,制床子弩的,制雲梯的,制盾牌的,楊四呼道:“都歇了,攻甚的城,官兵不幾日便到,俺只叫趁著秋收多打些糧,誰它孃的叫恁們攻城?水不喳喳,堆天雍地,瞌睡馬爬地,弄啥哩這是?能給俺弄出啥波斯顯寶?”。撲山虎在一旁道:“自然是打糧為主,放牛的打酸棗,稍帶著攻城,攻下更好,攻不下——”,說到這,撲山虎附在楊四耳畔輕聲道:“也替咱省些糧”。楊四聞言,哼了一聲道:“俺是個浪吃浪喝,不會過光景的,也勸恁莫要爛了肝花”,頓了頓,楊四又道:“聽聞你拉票子,將劉扁頭家的老四拉去了,怎麼個茬,這事?”。
撲山虎回道:“踩條子踩著的,底下人做的,唉,胡麻纏,真叫人上愁,死了”。楊四聞言略略一驚,問道,咋了?楊四道:“他一路的,要搶人,把黑頭摽住了,要換人,他砍黑頭一刀,咱的人就砍劉老四一刀”。楊四聞言,撇了撇嘴,道:“殺了他兄弟,這是耍哩?他情和你活不成,劉家那馬隊惡哩很,要是拉到野地裡,你那幾百個慫包不夠他一頓拾掇地”。撲山虎道:“這事還請大杆架多操磨操磨,你仔當是行好哩”,說著,向楊四深施一禮。楊四道:“戳得甚七五八雜的事兒,恁先去傳貼,我自有話說,我可不是為了恁,劉家老大與俺年一年二的歲數,起小一塊拖棍子要飯,只差沒拜把子”。撲山虎聞言,又是一禮,他道,還有這事兒?楊四道,這事年遭兒長了。年一年二的歲數就是歲數差不多,年遭長了,就是年代久了。
楊四在舞陽山區屯集了近萬人,口糧已是見了底,只得出來打糧,他不敢去打劫東邊的西平,因為西平離掃地王太近,掃地王是流寇,而他只是土寇,土寇的戰力遠不及流寇,這從雙方的騎兵數量就可以看出來。於是他捨近求遠,去打舞陽北邊二百里外的臨潁。這時,楊四對撲山虎道:“這般不聽令,日後公修公的,婆修婆的,待分過糧,你舞你的,俺舞俺的,鄉里獅子鄉里跳,鄉里鼓兒鄉里敲,莫隨俺去舞陽”。
撲山虎聞言,心中說不出個喜愁,若是隨楊四去舞陽,很可能被兼併,若是不去舞陽,此番闖了大禍,必引來官軍圍剿,他嘆道:“從今學得烏龜法,得縮頭時且縮頭,俺對大杆架一片心,這般不落好”。楊四聞言,盯著撲山虎,道:“恁不是俺的人,若是俺的人,這般違逆軍令,早將恁砍了”。撲山虎方才不敢言語。
第二天一早,晨風中,河面上,由北向南駛來三條船。劉洪起立在船頭,正與郭虎說話。“讀書人之中敗群畜類雖多,然敗群一說何意?意為讀書人之群正人多,有群可敗,若是市井群,太監群,胥吏衙役群,有何群可敗?”。郭虎仔細地聽著。劉洪起又道:“除卻讀書人之群,尚有一群可用,便是婦女群,婦女要皮要臉,比鬚眉男子更知廉恥”。
正說話間,左前方,岸邊出現一片麥場,泥濘中聚攏著一群人,正往河邊搬運,幾艘船正在往返擺渡,將物資運到西岸,西岸上停著馬車,獨輪車,扁擔挑子,聚攏著更多的人。岸邊有人將手攏在嘴上,向上遊呼道:“將船歇住,俺放箭了!”。
“山山有老虎,處處有強人”,劉洪起低語道,“土寇!”,劉洪起高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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