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新任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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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門口留個八字形的空間,以便停轎馬,是謂八字門。八字門外,劉洪起正遇著朱榮祖從馬上下來。劉洪起上前道:“大哥,明日俺便回西平,一地爛泥,還請大哥借幾匹馬”。朱榮祖道:“你昨天不是問俺汝寧千戶所有多少兵馬,好叫你知道,馬步一千五,馬52匹,這只是帳上名色,實則不足千人,馬三十餘匹。俺這個團練遊擊還不及衛所,你自家算計,我可有馬借你,兄弟勿怪”。
劉洪起笑道:“大哥便是那李士元,囊無餘資,貧不能辦喪”。李士元是十幾年前的汝寧知府,死在任上,清官,和海瑞一樣死後辦不起喪事。朱榮祖道,不去自家的鹽店借馬,卻問我借馬。劉洪起道:“汝寧府的鹽店緊守著王爺,裡頭還能有咱的事?且王爺那勒掯勁,還借馬”。朱榮祖瞪了劉洪起一眼。
二人說著話,進了院內,朱榮祖道:“只借你兩匹,你帶個從人回去,餘者歇在我這裡。這般俺都擔了干係,如今是咋光景,軍馬外借,知府知縣,上上下下盯著”。劉洪起連忙躬身道謝。
進到院中,“這菜長得支稜稜兒哩”,菜圃旁,一個劉洪起打賊營帶來的馬伕道。劉洪起正在大門處,他下意識地往菜圃掃了一眼,隨即,他快步向菜圃走去,蹲在了一隻金黃的大瓜旁。朱榮祖卻原地站著不動,他的這個舉動,觸了劉洪起的大忌,那就是不好說話,拐孤,這個人拐孤,意思就是這個人不好說話。可見劉洪起與孫名亞雨中論道,反無禮,是十分經典的,反無禮就是反拐孤,而如果把拐孤倒過來,成了孤拐,孤拐則指人的顴骨,明代潑皮好說,搗他的孤拐,意思就是劈臉給他一拳。劉洪起忍住不快,連呼幾聲大哥,朱榮祖才慢慢挪過來,劉洪起暗道,擺個毛的譜。劉洪起問道,大哥,這是甚瓜?朱榮祖回道:“是老趙打郟縣弄來的種子,叫倭瓜,咋地?”。劉洪起道:“將瓜殺吃了,種子分我些,可捨得?”。朱榮祖道:“嗨,你摘去吧”。劉洪起道:“太沉,俺只要種子”。
朱榮祖喚來小廝,吩咐將這瓜抱到鍋屋處治了,將種子留著。小廝問道:“老爺,這是啥瓜,咋做?”。劉洪起道:“水煮,燒南瓜湯”。朱榮祖笑道,南瓜?劉洪起道,東西北都有瓜了,只有南邊還沒瓜,故名南瓜。朱榮祖笑道,東橋作怪,看中顆瓜。劉洪起道:“這瓜是打外番傳來的,也還有些希罕,我只要一半種粒,免得大哥後悔”。朱榮祖聞言便有些動容,“照劉掌櫃的吩咐做”,他吩咐道。
南瓜與玉米傳來一百年了,但並未普及,芋頭傳來的要更晚些,更不普及。菸葉傳來只有十餘年,迅速普及,在遼錦宣大,一斤菸草可換一匹馬。海外的物種何其多也,對中國的貢獻又何其大,但百餘年後,傳來一種叫罌粟的東西,便將這所有的貢獻抵消了。
朱榮祖踱進內宅,一個婦人正在紡線,她邊紡邊吟道:“紡花車,一頭圓,鐵打錠子蠟打弦,搖起絞把紡棉線,嗡嗡嗡,嗡嗡嗡,活著哪勝落根繩”,最後一句,活著哪勝落根繩,莫非是指活著不如上吊?朱榮祖對老婆道:“捉幾隻雞燒了,雅相些,莫弄得雞娃喊叫”。意思是捉雞的動靜不要太大,客人聞聽定然坐不住。老婆道:“全家十幾口,指著巴掌大的菜園子,連把菜吃都沒有,城門又不開,來了這些人,昨個吃栆,將栆核亂吐,還粘腳,相公也不吩咐一聲,吃完栆,將栆核擱鍋臺上烤著,栆核油性大,我有用。咱家也是窮出身,頭先,孩兒們還在街上撿瓜皮啃哩,過日子哪能大手大腳。這麼些個人,住了幾天了,真有勁住”,還欲再說,卻被朱榮祖的兇相嚇住了。
朱榮祖出了內宅,隔著院牆,聽到院牆外傳來爭吵聲,卻是街上兩個公差逮住了幾個踢毽子的頑童,從毽子裡取出幾枚銅錢,說壞了朝廷的錢法,訛詐起來。朱榮祖不耐煩地衝牆頭吼道:“恁幾個滾遠點聒噪”。朱榮祖是快班的老領導,時下的團練遊擊,他一出聲,院外立時清靜了,他嘆道:“連小孩也訛拿起來”,接著便想說想當初,當初他當捕快頭時,專門訛拿大人?他只得轉念,心道,朝廷鑄的甚錢,踢個毽子都要往裡壓上五六枚才中,不然輕飄飄地沒力道。
客廳裡,劉洪起道:“大哥,兄弟只為保家,大哥將我抬舉高了,我能有啥能為?閒話提它做甚”。朱榮祖道:“如今世道呼呼隆隆地,不是缺腿傻眼的都亂騰了,你也不是老實茬”。
夜,劉洪起躺在床上,隱隱聽著:“智,信,嚴,勇,仁也,法者,曲制,官道,主用也”,朱榮祖識字無多,讀書時喜歡哇哇,象個小學生,劉洪起微微一笑,心道讀這些酸文有個屁用,卻不知道朱榮祖讀的是《孫子兵法》。就算他知道朱榮祖讀的是《孫子兵法》,他也會說,敗軍之將都讀過孫子兵法。
第二天,雞在高處叫,雨止天晴了,路邊的樹枝上掛著一串串晶瑩的水珠,空氣清咧。汝陽城北五里,天中山。因為豫州位於九州的中心,而此山又自詡位於豫州的中心,為天下的中心,故名天中山。雖然名號叫得絕大,不過是一座七八層樓高的土丘。四五十騎踏著泥濘,迎著天中山行來,馬上之人皆是平民打扮,卻人人揹著弓,挎著箭囊。也不知這行人馬行了多遠,馬腹下,人腿上全是泥濘,腰上肩上也是星星點點。劉洪起的堂兄劉洪勳道:“別是先一程到家了,莫不是在汝寧府養了婊子”。劉洪起的二弟劉洪超道:“二哥不是那種人,都甚光景了,大哥也說句有南有北的話”。大哥二哥,按的是堂兄弟排序,實際上劉洪起在家中是老大。正說話間,忽見前方天中山下來了兩騎,又過了一會,劉洪勳叫道,是老二!說罷打馬迎了上去。“老二,咱那幾個夥計哩,咋只剩你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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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你快回家瞅瞅,了不成了,盛之友,郭三海,侯鷺鷥都改了朝了,要不是看在你頭先情分,咱劉樓也要遭殃,侯鷺鷥差人來,問咱要二百石穀子,都要打旁人身上割肉,往自已身上安哩”。“老二,都將咱當成破鼓萬人捶了,你快回家主事,如今這世道,沒處興詞告狀”。“掌家的,這幫不要臉的,殺他無得血,剝他無得皮,往早兒與咱稱兄道弟,誰承想是這般為人,真是一樣米養百樣人呀”。劉洪起道:“嘿!八月的絲瓜,黑了心。中原大擾,大原大擾呀”。眾人又急切地說了幾句。劉洪起道:“來得正好,隨我去取金子”。說罷,拔轉馬頭,引著騎隊向南馳去。
河之北,山之南為陽,汝陽便是在汝河之北。汝河是南北走向,縣城怎會在汝河之北?只是汝河在這裡有折轉,汝陽縣南邊,東邊皆是汝河。
騎隊向南馳過天中山,又由岔道向東南馳去,不久,眾人左側便是汝河,一座四孔嶄新的磚橋呈現在左前方,濟民橋為汝寧知府黃元功去年所修。忽地,濟民橋對岸馳來十幾騎,兩隊人馬在濟民橋頭匯上。
雖然劉洪起的騎隊不過濟民橋,但在這個世道,兩支陌生的武裝迎頭碰上,只會頓生敵意,劉洪起身後的四十餘騎,個個執弓搭箭,甚至將箭瞄向對方。對面十幾騎只有數張弓,皆是挎刀的衙役,不免面露驚慌。
劉洪超上前喝道:“什麼人!”。對方回道:“新任汝陽知縣秦廷奏,秦大人,你們是什麼人?”。劉洪超聞言叫道,可有告身?對方由包袱裡取出一張公文,朱印壓著日期,劉洪超上前觀瞧,對方道:“怎麼,可有洗寫挖補?”。劉洪超聞言,連忙下馬伏在地上。劉洪起也下馬躬身道:“原來是新來的父母,小人是西平縣鹽商劉洪起”。一個頭戴儒巾的山羊鬍打馬出來,用山西話問道:“可有官身?”。劉洪起道:“小的只是鹽商”。山羊鬍道:“大明律,禁攜弓,這些鳥集之兵,你們這是做甚?”。劉洪起艱難道:“大人不曾理會得,這是甚世道,不攜弓走不出五里,望大人莫要板執”。
“你們去甚地方?”。“回大人,前日小的在南城三里店遇著官軍,將一包銀子藏在民宅鍋灰之下,今日邀集了夥計去取”。秦廷奏道:“俄這一路,託庇皇上洪福,一息苟安,只是一路看來,莊稼無人揪扯,長得也是稀毛禿樣,百姓快叫日踏光了,你們汝寧府賊情如何?”。
“回大人,北邊,西平縣有土寇數家,東北,上蔡縣駐著流賊掃地王,南邊真陽確山,駐著闖塌天老回回,東南,新蔡駐著張獻忠,大人由東邊來,一路就沒遇著張獻忠賊寇?”。
秦廷奏聞言,嘆了口氣,若是沒遇著張獻忠,他身邊不止這些人,他由東邊四百里外的鳳陽府潁上知縣任上調來,來任這汝陽知縣,他是崇禎元年的進士,已任過兩任知縣,豈料第三任還是知縣,且是河南知縣。需知河南的大部分知縣都是舉人,甚至監生,而他也算是資深進士了。秦廷奏被汝寧府的賊情打擊得意氣消沉,他衝劉洪起揚了揚手,不再回話,撥馬向東門行去。秦廷秦在馬上望著汝陽東門,心道,唯有效死弗去而已,這句話的意思就是等死,實際上他是來送死。
“是汝寧府的能熊,遊擊朱大人的仁弟,早先好生法弄個錢兒,專一開賭設局,引誘壞人家子弟,沒正形的潑皮,在街面上耍死狗。後來當上了崇王的夥計,引著族裡的幾條好漢販私鹽,府裡縣裡都掐把不住他了,倒弄成了體面,見了兄弟們也揚揚不採,將才他便是沒認出大人,也該認出俺,頭十年在堂上他沒少挨俺的板子”。汝陽東門外,秦廷奏一邊等著開門,一邊聽著衙役的絮叨,他不耐煩地一揮手,道:“上憲委得急,如今不知文書申過來不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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