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像是有層無形的水波將她籠罩了起來,就似當年她依舊是那池中一株細嫩伶仃的紫蓮,又寂寞又冷清,孑然地盛開在水澤之上。

躺在床榻上的人緩緩地睜開了眼睛,有苦澀的藥味縈繞在她鼻尖。

她垂了眼睛去看才發現有個人伏在被面上,面容俊朗,雖是熟睡但眉心卻是緊緊攥起來的。女子望著那一張熟悉的面龐,心中的驚痛像波瀾疊嶂的潮水一湧而上,她終於想起來自己是誰,而委著身子坐在腳踏邊的這至尊帝王又是誰。

他生著一張和自己師父無患子一模一樣的臉龐。

先前心中不知從何而起的驚痛、憂懼皆是因此而起,這便是蓬萊仙境的奇妙之處。

妙眼菩提輕輕動了動自己的手指才發現她的記憶雖已經回來,但這具身體的體內竟一點修為也沒有。便是因這一舉動,慕容昭似有所覺地慢慢睜開了眼睛。

他猛地反應過來,望向躺在床榻上的妙眼菩提,眼中一時難以辨查究竟是何情緒。過了片刻,慕容昭緩緩地朝著女子一笑,似昆吾山巔剛落的一捧新雪,他低聲道,“小玉,你終於醒了。”

無患子修為高深為人卻素來親和,在那一張面孔之下的心思旁人又能看穿幾分。他現在這般模樣對於妙眼菩提而言卻是十分少見,她抿了抿嘴唇,琥珀色的眸中光華流轉。

“我有些渴。”

慕容昭微昂著頭與她對視,望進那一雙琥珀色的眼眸之中,他愣了一瞬才回過神來,“好,小玉稍等。”

慕容昭從腳踏上起身,身形卻晃了一晃,若妙眼菩提未看錯那似是因為他在窗邊候了許久導致的腿麻。男子快步走到門邊,輕輕將兩扇門扉朝外一推,伸手朝候在長廊上的福如招了招手,“殿中的茶水已涼,去取一壺溫熱的茶水來。”

“是。”

身著明黃色龍紋衣袍的男子雙手負在身後,他將拇指攥入掌心接著一根一根地收緊了其他手指。

過了片刻,福如將送到了長明殿前,他將紫砂壺與茶盞放在木托盤中送到了長明殿前。到了慕容昭跟前,福如將那木託高舉過頭,“陛下,茶水。”

“朕自己來便可,你先下去罷。”

慕容昭接過托盤走近了長明殿,他在殿前猶疑了幾瞬,終於最後還是推開了門扉走進殿內。男子將木託放到桌旁,到了杯溫熱的茶水朝著靠在迎枕上的妙眼菩提走去,他坐到床頭一手將女子圈在懷裡,另一隻手將茶水小心翼翼地送到她嘴邊。

妙眼菩提垂著眼睛,長而濃密的睫毛像易碎的蝶翼上下翕合。慕容昭低下頭看著女子的動作,他心神一動彎著嘴角緩緩地笑了,“小玉,我們如今有了孩子。”

“太醫說已經快兩個月了,是你同我的孩子。”

妙眼菩提覺得自己彷彿被割成兩半,一半是那整日聞道化形的妙法蓮花,勘劫失敗叛出了師門,四處流離似喪家之犬。而另一半便是如今身處這北魏皇宮內的謝雲荇,父親與大哥在流放之地一個病死一個出了意外斷了手腳最後鬱鬱而終,而造成這一切的便是眼下這溫柔多情的帝王。

她一時難以辨查出究竟哪個她才算最可憐。

妙眼菩提嘴角一揚,伸出一根手指來輕輕將唇邊的茶盞推了開來。她朝後仰了身子,去看慕容昭,“可是以前,你不想要我的孩子。不是嗎,慕容昭。”

她嘴唇裡吐出來的字像尖銳又細密的刺,將慕容昭的心割個支離破碎。男子聞言,握著茶盞的手隨之一抖,他看見些許茶水落下來,打溼了被面上交頸鴛鴦的花紋。

男子喉頭一哽,“那麼小玉你又是如何想的,從前種種皆是我之過錯。如今你若不願……”

他還未等到謝雲荇的回答自己心中卻已經開始生出了膽怯之意,害怕聽到她的回答,恨不得伸手捂住自己的耳朵。男子站了身來幫謝雲荇掖好了被角,匆匆轉過身去背對著她,“等你想好就遣翠瑟來告知於朕。”

慕容昭的鼻尖觸到了掩著的門扉上,他甚至能聽見自己喉嚨裡彷彿發出了尖銳而破碎的喊聲。

他想開口求謝雲荇留下腹中那個孩子,可是他甚至沒有資格去求她。從前不愛時他不想有流著謝家血脈的孩子便在謝雲荇的日常飲食中下了絕孕的藥,前些日子又偷偷讓楊太醫以同樣的方法將她的身子慢慢地調養起來。

正如宋舒蕖所言,其實他與謝小玉之間早就沒了可能。

全幅的身心皆像被泡在黃連水裡,若是長明殿裡的女子不想留下腹中那個孩子,縱然一國至尊可是他又有何旁的籌碼與之交換、拿來威脅,他也願意在謝小玉面前伏低姿態只渴求能夠憑此給謝雲荇腹中孩兒多掙來一線生機。

多年前,怎麼會料到他會深愛此人至此。

全祿打著簾子進殿,一眼便瞧見了枯坐在案前的慕容昭。他心中既是苦澀又是感慨,不由輕輕嘆了一口氣,“陛下,荇娘娘那邊的翠瑟來了。”

慕容昭低垂的眼睫俶爾抬了起來,他喉間逸出一聲嘶啞的輕笑,其間有著濃濃的自嘲之意。他朝全祿微微頷首,準了人進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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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瑟聞聲從垂簾的那頭緩緩地走進殿中,彎著身子站到了案前,她先是抬頭看了一眼全祿才試探著緩緩開口,“用腹中胎兒換我二哥性命無虞,這,是荇娘娘的原話。陛下,您看應當如何。”

翠瑟說完一邊半掀起眼打量著慕容昭的神色,心中一邊準備著接下來該如何應對這北魏帝王如驟雨狂風般的斥責。

偌大的宮殿之中竟然寂靜得無半分聲響,過了片刻,全祿與翠瑟耳畔傳來了慕容昭的聲音。

“準了,派人去昌澤把謝允之接回來。”

他聲音喑啞而乾澀,臉上的神色卻慢慢放鬆下來。

妙眼菩提心中覺得驚奇,她乃是紫蓮之身永生永世都不會有子嗣這一說法,如今腹中竟有了自己的孩子。她懷有身孕胃口卻越來越差,有時候一碗粥竟都不能見底。眼見著人越來越瘦,慕容昭聽了宮婢和隨侍的回稟只覺得心驚肉跳,連忙派了太醫去長明殿給謝雲荇診脈。

養胎固元的藥方一副一副地煎,妙眼菩提便一副一副地喝下去。終於在北魏皇城下第一場雪的時候,謝雲荇的二哥謝灼謝允之回到了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