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琴天,無琴癲,雲夢臺上論高巔;有賢人,無閑人,雲夢臺下識弦心。

墮神闕初至絃琴無上宴時險些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蓋因此地空空蕩蕩、寂寥無人。然而不消片刻,他便發現此處是別有洞天,不禁冷然一笑,一甩袍袖席地而坐,等著看接下來的發展。他算得上是不速之客,但或許是此地主人對自身能力頗為自信,因而也未曾阻他入席。只不過墮神闕能夠感受到有一道窺伺的目光一直如影隨形,他在心中冷笑一聲,也不多做扭捏遮掩,大大方方地任由別人打量。

百妖路繁忙、複雜的生活環境磨損了他對於一切娛樂活動的喜好,但他天資聰穎,有些東西哪怕沒有細細鑽研過也能說得頭頭是道。若是在宴席間有哪個問他些什麼和琴曲有關的問題,他絕不至於說不出來。

他丟下事務來到這裡,所為的無非是與這絃琴無上宴息息相關的武林奇人禦清絕……或者說禦清絕的琴。

前幾日不知怎麼的,他連連做噩夢,他瞧不見夢裡的女孩子的面容,只是下意識地覺得她是阿藥,他聽見她對他求救,夢見她被困於漆黑、陰森之地無法掙脫,他想要握住她的手將她拉出這境地來,卻總是在兩人即將雙手相觸的一刻被一股巨力猛力一扯,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女孩越墜越遠直到被黑暗吞沒。他來不及做出更多的努力便猛然驚醒,每一次皆是冷汗涔涔,如此這般幾次三番之後,他難以抑制內心的擔憂,哪怕知道並非上策也決心一會禦清絕,向他討要他手上的古琴。

絃琴無上宴上的操琴高手果然是層出不窮,他們以琴為手段,正如墮神闕以言語為利器一般,一層層地剝開聽眾內心最隱秘的情感,將自己的想法傳遞給他們。總是墮神闕此刻另有盤算,當他聽見那些琴曲時,也忍不住心緒翻湧,只覺得那一筆筆寫在冊子上的文字都化成了一幕幕唯美溫馨的場景。他彷彿看見在明月下、在曇花前,他摟著她,或是她坐在他的膝上,他在她耳畔說著話,而她也淺笑著回應他。偶爾她會說兩句煞風景的戲謔言論,而他也會故作生氣地別過頭去不理他,她又會妥協地“唉唉”嘆息著同他說些好話哄他高興……

想象中的場景太過真實的,以至於當他回過神時發現眼角竟已有些淚意了,待他匆匆忙忙地將這軟弱的證據擦去,才暗嘲自己的愚蠢,居然為了從未發生過的事如此失態。他與阿藥之間不需要這種扭捏的溫存,而是……而是……而是如何,他也說不上來。

“竟能影響本皇至此,真是可怕的琴曲。”他低聲感慨道,看向臺上女尼的目光頗為複雜,隱含忌憚之意。

“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一身灰袍的雅弦尼微微屈身,向臺下人行禮後翩然退去。她這一曲雖然極具感染力,若是她輔以內力,說不定真能營造出讓人難以掙脫的美夢幻境,但如今她尚沒能夠達到“無中生有”的境界,若是聽眾不曾與別人相戀,在聆聽她樂曲時的感受也會大打折扣,不得不說這屬於一大缺陷。不過她如今年歲不算大,這是她第一次參加此等盛會,相信假以時日,多加鍛煉、領悟,她未必沒有奪得無上宴琴魁的機會。

在雅弦尼之後,他人的琴聲再也未曾帶給墮神闕這等如夢似幻的體驗,他也能夠微微走神盤算自己的計劃。待所有與會者表演完畢,名為朝玉京的絃琴無上宴主辦者躍至臺上,在一番客氣話後當場宣佈了本屆無上宴的琴魁。墮神闕對於何人奪冠沒有興趣,他只在意那人何時能像朝玉京原先承諾的那樣,被帶去面見昔日神話禦清絕。到那時他便可一路跟蹤尾隨,利用這一機會獲取見到禦清絕的機會。

然而出乎他預料的是,朝玉京似乎沒有現在就將此人領去的想法。在眾人都離開此地後,墮神闕也假意遁去,複又掩去身形悄悄回來,觀察此地動靜。待聽朝玉京說要再觀察新任琴魁一番後,他不由感到一陣煩躁,心想這考校也不知要考校到何時。並非是他缺乏耐心,只是一來他心中擔憂之情太盛,二來黑獄之中還有諸多事務等著他去處理,如今玄皇不在,他更需要看顧好替他黑獄,重任在肩,不敢怠慢。

若是被阿藥知道他因私廢公,只怕也要瞧他不起。

眼見朝玉京等人便要離開,墮神闕一咬牙,幹脆現出身形,決定以最簡單粗暴的方法解決此事。他身如閃電,轉瞬之間便掠至朝玉京面前,單手扣住他咽喉,將他向前一拖,直接制住。

“何人如此大膽?!”朝玉京身邊侍從大怒喝道,武器已經握在手中,只是顧及被挾制住的朝玉京遲遲沒有動手。

“我無意要你主子的性命。”墮神闕壓低聲音說道,“只是想請他帶個路,領我前去尋琴中伏羲禦清絕。”

“休想!”朝玉京雖受制於人,面上卻沒有半分妥協之色,“居心叵測之輩,以我性命為要挾,是你的失算!”

墮神闕很熟悉他此刻的眼神,他想也沒想便封住了朝玉京周身的穴道,斷絕他自絕筋脈的可能。對於經歷過戰爭的妖而言,這實在是太正常不過的事情。

“如果你不打算領我前去,那便請禦清絕過來好了。”墮神闕冷漠地說道,他並非託大,只是自信哪怕他不能戰勝禦清絕,要從他手下逃生也是胸有成竹,“那邊那個人類,勞煩你給禦清絕傳個信,告訴他若是想要朝玉京活命,便速來此地。”

“不必如此麻煩了!”

自空中忽然傳來一聲高喝,同時降下的還有一聲雷霆一般的琴音,琴上氣勁竟將地面割出一道裂縫,若非墮神闕躲得及時,只怕得吃虧。然而為了躲過這一招,他卻不得不捨棄了手上的人質,所幸他此行想見的人已經見到了,人質自然也就不必要了。

“足下不是習琴之人,執意要見禦清絕,不知有何指教?”

他不過是偶然來尋朝玉京,並無出世打算,只是既見眼前之景,又哪裡有為了自己隱逸之志將好友安危棄置不顧的道理,當下便破例出手逼退來人。未曾想作亂之人功力高深,禦清絕暗嘆了一句麻煩,心想有無永絕後患之法。

若他不想造殺孽、惹因果,便需要問清此人目的。因而雖然此刻已經因為朝玉京遇襲而漸生怒火,禦清絕還是保持了較為客氣的態度。

“想借足下古琴一用。”墮神闕直截了當地說道,他知道無論是對敵還是談判,觀察對手的反應是最重要的一件事,但是他的目光無法從禦清絕身前古琴上移開。那是一架美麗、清雅的好琴,但終究是無聲無息的物件,不如他想象中那樣具有勃勃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