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生死(第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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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小桃驚慌的聲音從上面傳來。“嗯。”我慢慢張開眼,看見小桃慌張的面孔,一種無力的麻木爬上心頭,我再沒有什麼多餘的精力去大驚小怪,只是懶懶地問:“又怎麼了?”小桃嚥了口唾沫:“主子,李公公來了,宣您即刻進宮。”
馬車“咣當咣當”在土道上走著,我的心也“咣當咣當”地在胸中搖晃著,往窗外看去,來傳旨的李德全正引馬前行。方才發現來傳旨的竟然是他,我的心中只湧起了一句話: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我平靜地接了旨,又安靜地隨著李德全進了馬車,小桃也好,秦順兒也好,這些奴才人人都是一副大禍臨頭的表情,驚慌無依。因此李德全見了我這樣,心裡定是有些驚訝,像他這樣眉眼精靈的人臉上自然不會帶出來,只不過多看了我兩眼。李德全哪裡知道我心裡已存了“拼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的心思,我自認是個貪生怕死的人,可方才見了他那一剎那,那種福禍不明的感覺,讓我深深感覺到失去胤祥的恐懼。
兩旁的店鋪早已關了門,只有門口掛著的燈籠隨風搖曳著,顏色各異,招牌名號字型也各自不同,若是往日我定會覺得大有意趣,可這會兒卻只讓我覺得鬼影憧憧、一片悽清,忍不住苦笑了出來,原來人心情的好壞,竟可以影響這麼多。呼了口氣閉眼靠在背壁的軟墊兒上,心裡一片空白,可偏生有一種說不出的寧靜,不禁有些好笑地想,這算不算是暴風雨前的平靜呢?轉眼又發覺自己在這種時候竟還能笑得出來,真不知道是因為自己天生勇氣,還是缺心少肺……雖然是在胡思亂想,卻覺得自己的思維越來越活躍,越來越放鬆,也越來越像平日的自己了,想到這兒我不禁微微一笑,不論是皇帝還是其他人,恐怕都或多或少地認為我有些與眾不同,也可以說是有些奇怪,今兒個事已至此,那就讓他們見識一下,我到底有多麼與眾不同好了。
“福晉,已經到了,請您下車吧。”窗外傳來了李德全恭敬的聲音,我轉頭看出去,才發現馬車已然到了避暑山莊的內宮門了。我慢慢地做了一個深呼吸,從掀起的車簾子裡伸出手去,扶著李德全的手下了馬車。“您請隨我來。”李德全一躬身做了個手勢,我點點了頭,隨他前行,眼前的景色豁然開朗,與北京故宮裡的景緻大不相同。小橋流水、奇石嶙峋、亭臺樓閣都是分外的精巧,只是這守衛的人也太多了一點……
其實在現代的時候我也曾去過承德,避暑山莊自然在參觀之列,可事後想想,除了隨處可見的小販,其它的我似乎什麼也沒記住。若不是現在這樣的心情,我定會要求胤祥帶我四處遊賞……胤祥……現在這個名字就像一個在手指上被深深劃破的傷口,不論做什麼都會不知不覺地碰觸到,讓人忍不住痛徹心肺,我深深地呼吸了兩下,抽緊的心髒才覺得好了些。
剛轉過一個迴廊,四周僻靜了起來,也不知道這是哪兒,守衛的侍衛倒是少了起來。一旁的角門突然閃出個人影兒,我仔細看了一眼,是個小太監,見他快步走到李德全身邊小聲說了句什麼,李德全一愣,揮揮手讓他退下來,轉身走到已慢下腳步的我跟前:“福晉,您先在這兒侯著,奴才要先進去通稟一聲。”我點點頭:“好的,勞煩公公了。”李德全連說不敢,又躬了躬身,就轉身快步走了。我心知肚明肯定又發生了些什麼,但也不想去知道,反正現在已經倒黴到了極點,還會有什麼更糟的?橫豎這人不能死兩次吧,我心裡冷笑著搖了搖頭。
看看四周,不想像個木頭似的站著,那會讓我想起待宰的豬,我轉步向一旁的園子裡走去,身後的小太監立刻就要跟上,我頓住腳步,回頭笑了笑:“我只是在這兒走走,想清靜一下,不會離了你們視線的。”兩個小太監面面相覷,一個眉目精靈的忙說:“是,奴才只是怕福晉有什麼吩咐,離遠了不方便。”我一笑,也不想去揭破他言不由衷的話,轉身往園子裡走去,兩個小太監看似隨意,眼珠子卻是半步不錯地盯著我,其實這四周都被兵卒子圍了個水洩不通,我還能跑到哪兒去?
走了一段路,一個精巧的連線內外園子的閣樓就在眼前,我不想進去也不能進去,就在外面窗戶下面找了個擋風的旮角兒,一屁股就坐了下去。遠遠的兩個小太監吃了一驚,彼此看了一眼,旋即又低了頭下去,反正只要我不消失在他們的視線裡,就算我現在來個倒立,他們也只會當作沒看見。今晚真是個月朗星稀的好天氣,我無意識地仰頭尋找著我唯一認識的北鬥星座,在哪兒呢……
“小聲點兒,老十,你看看外面有人沒有……”一個再特別不過的聲音傳來,隱有金石之音,正是九阿哥的聲音。我定時如木雕石塑般僵坐在那裡,緊緊地屏住了呼吸,只聽得頭上窗扇微微一響,十爺明顯壓低了的聲音響起:“沒人,就有兩個小太監守著廊子口,離得遠著呢,這是內苑,禁軍們也不會在的。”只要他低頭一看,我定會無所潛行,還好,窗子迅即關了起來,還聽著十爺嘟囔著:“九哥,你也太小心了,出了這麼大的事兒,誰還敢四處亂竄。”九爺陰惻惻的聲音響了起來:“小心駛得萬年船。”
我又等了一會兒,才緩緩地放開呼吸,時間彷彿過了很久,又彷彿是一瞬之間,我如同藤蔓一般漸漸地朝窗戶靠了過去。九爺十爺的聲音壓得很低,可在這萬籟俱靜的時刻,依然很清晰地傳入了我的耳朵。
“我看皇阿瑪這回雖是氣急了,可對太子還是留了心軟,他這樣淫亂宮廷,也不過是把他拘禁了起來,不過亂石打鳥,錯有錯著,捎上一個是一個,去了一個老十三,就失去了太子爺半個臂膀,順帶手髒水也能潑到老四身上。”九爺急促地說。十爺嘎嘎一笑:“出了這種事兒,老十三估計是沒活路兒,魘鎮太子,這可不是圈禁就算完的了,叫他平時狂妄,哈哈!”
“小聲點兒。”九爺低促地訓斥了十阿哥一聲,“事情辦利落了?”
“你放心,那字是老十四找人寫的,與老十三的字真真是一個樣。”十阿哥笑著說。“那個人呢?”九爺問。“哼,放心吧,他什麼也說不出來了,永遠……”十阿哥冷笑了一聲兒。
“那張魘鎮的符紙已被太子貼身的太監何柱兒找了出來,方才呈遞給皇上了,九哥,你是沒看見當時皇阿瑪的臉色,哼哼。”十爺嘿笑著說,“嗯,沒寫錯吧。”九爺若有所思地問了一句。“放心,這種事怎麼會錯的,那玉牒我是親眼看過的。”說完十爺又低低重複了一遍玉牒的內容。“行了,你奉命出來找我,時辰也差不多了,咱們回去吧。”九爺說完,一陣衣裳摩挲聲響起。“九哥,你不知道吧,皇阿瑪找了那丫頭來。”十爺突然說了一句。“喔,幹什麼?”九爺頓了頓問道。“可能是想確定一下,老十三跟他老人家說的是不是實話,只可惜,這回他再怎麼說皇上也不會信的了。只要他進了宗人府,那就是落在咱們手裡了,我早就打點好了,他還想有命出去嗎?!”十爺低笑著,那笑聲恍如尖錐雨落般,一下下地刺入我的心裡。過了會兒他又加了一句:“可惜那丫頭了,不過……”
“知道了,走吧。”九爺淡淡地打斷了他。
聽著他們的動靜漸行漸遠,一陣風打過來直直地吹透了我,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這才發現內衣已被冷汗濕透了。原來是這樣——魘鎮,皇家最忌諱的就是這個,當初漢武帝因為魘鎮巫蠱之禍,曾殺了數萬人,歷代王朝只要涉及至此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那……遠處燈火突然閃現,我一驚,一股不知從哪兒湧來的力量支撐著我站了起來,我心髒劇烈地跳動著,手腳也不可抑制地哆嗦著,人卻彷彿被什麼不明的意識支配著似的,一步一步走了回去。
剛走到園子邊,李德全的身影兒已從角門邊兒閃了過來,數步間已到了我跟前,剛要說話,看見我的臉色,他不禁愣了一下,轉瞬又低下頭去:“福晉,請您跟我來吧。”我點點頭,向前走去,眼角掃到他對那兩個小太監做了個問詢的眼色,那兩個小太監茫然地搖了搖頭,他們隔得遠,自然不會知道方才發生了什麼。李德全未再做什麼,只是快走兩步,引著我向深處走去。
我的腿如同灌了鉛一樣,只是下意識地一步步挪著。怎麼辦?到底要怎麼辦?事到臨頭,我才發現自己的力量是這樣地渺小,這一年來胤祥的嬌寵如同防護罩一樣,已讓我忘卻了宮中的冷漠狠毒、生死算計。
一條細細的廊子連著一座四方的殿宇,隨著李德全剛出了廊子口到了外層院子裡,我情不自禁地頓住了腳步,李德全一愣,也停下腳步看著我,我卻只看著院子裡跪著的那個人——四爺。他不知在這裡跪了多久了,低著頭,發辮已被吹得散亂起來,人卻依然如岩石般直挺挺地跪著,一股熱意瞬間沖入我的眼眶。“福晉。”李德全湊過來小聲地叫了我一聲,我閉閉眼,做了個手勢,李德全一彎身,領著我向前走去。眼看著到了內院的門口,我忍不住回頭,許是聽到我們的腳步聲,四爺抬起頭來,青白的面色,幹裂的唇皮,擠滿了愁鬱的眉頭,還有那因為看到我而睜大的黑眸。黑黑的天色彷彿對我沒有半點兒影響,一瞬間四爺的面容已深深落入我的眼底,他瞬也不瞬地盯著我,我對他微微笑了笑,轉頭隨李德全進去了,恍惚間身後的四爺彷彿想站起身來。
內院裡面燈火通明,皇帝所在的屋子被牛皮紙糊得嚴實,看不到裡面的情況,可人聲依然不時地傳出來。李德全示意我站在外面等候,然後自己從旁邊的小門躉入了屋裡。我靜靜地站在院子裡,院外就是四爺,而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囚禁著的胤祥,想來也離我不遠吧。不知道為什麼,這讓我心裡暖了起來,也鎮定了下來。“啪”的一聲瓷器跌碎的聲音突然傳了出來,我的心砰地跳了一下,就聽見裡面傳來康熙皇帝的呼喝聲:“朕真是養了個好兒子呀,以前憐惜他早早就沒了額娘,沒成想他竟做出這種豬狗不如的事情來。”院外的太監人人噤若寒蟬,我卻挺直了身子,不知道裡面又說了些什麼,只聽到康熙大喊:“來人呀,宣宗人府達仁海速來見朕。”“宗人府”這三個字彷彿如雷擊般炸入我腦海,同時十爺方才那不懷好意的聲音也響了起來,“只要他進了宗人府,那就是落在咱們手裡了,我早就打點好了,他還想有命出去嗎,哈哈……”
“不……”我喃喃地念叨了兩句,抬起頭,大步向前走去,一旁的太監不禁愣住了,等他們反應過來沖上前攔我時,我已經到了門口,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用力推開了他們,伸手向前,“咣當”一聲,紅漆檀木的大門被我重重地推了開來。屋裡瞬間鴉雀無聲,所有的目光都一下子集中在我的身上,正中須彌座上的康熙眯起了眼睛看著我,數次見他都是溫和睿智的感覺,可這回帝王的肅殺威儀卻如利劍般直刺我的心房,我的心髒好像已經停止了跳動,但我的目光卻沒有移開半點,就這樣與康熙皇帝對視著。
突然,皇帝一伸手阻止了想要拖我出去的侍衛太監們,我往前走了兩步,屋裡的阿哥和大臣們都戒備起來,不知道我想要做什麼,八爺、九爺、十阿哥和十四臉色更是詭異。我走了幾步,就慢慢地跪了下來,緩緩地磕了我有生以來最認真的一個頭:“皇上,這件事兒不是胤祥做的。”我話一出口,屋裡的氣氛驟變,似乎所有人的脖子都被我這句話扼住了。沉默壓在每個人心頭,只能聽到偶爾憋不住喘出來的粗氣,也不知過了多久,康熙終於問出了每個人包括我自己都想問的話:“喔,是嗎?那是誰做的?”我低頭深吸了一口氣,一抹無奈的苦笑卻抹上了心頭,原來這就叫生死攸關,書中說人們通常承受的並不是命運而是選擇,我終於體會到了……
我抬起頭挺直了背脊看向康熙皇帝,清晰地答道:“回皇上的話,是我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