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柳在想什麼?

縱使相隔百米,我也能感受到她的平靜。

她坐在學校最高的位置,俯視著這裡一切骯髒齷齪的罪孽。她不知道和她一樣的孩子有多少,可她知道這樣的世界無聊透了,所有的努力、堅強,所有的信念都化為烏有。她終於知道,原來從始至終只有她把一切當真,原來從始至終她都是個笑話。真的是太可笑、太無聊了。

終於有一瞬間,常柳從人群中找到我。距離遙遠到我甚至看不清她的臉,但我卻看清了她嘴角的微笑,聽到了她平靜的聲音。

“親愛的朋友,我終於找到你了。”

是幻聽嗎?

我用意念問她:“常柳,你真的決定了嗎?”

“我沒什麼好猶豫的。我一直很煎熬,往後的日子也不會有任何改善。”

多奇怪的對話,簡直比幻覺還要奇妙。

這個世界上或許真的有透過兩顆心髒直接連通的交流方式。在常柳的世界裡,無論我有多想明哲保身,終究是沒有辦法把自己摘幹淨的。

“我的朋友,你也很想站在這裡不是嗎?”

“不,我沒有你那樣的勇氣。”

“或許我們真的不一樣。我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個受害者,而你很喜歡給自己貼上標簽。無論世界究竟是什麼樣,我都情願相信它是美好的,因為這樣可以使一切不愉快變得無關緊要。”

“可是你現在要和這個美好的世界說‘永別’。”

“不是‘永別’,是‘再見’。我不在乎一切糟糕的事情,因為我不想給予它們進一步傷害我的權利。你知道的,我在乎的人一個個消失,我慢慢失去了存在的必要,即使後面又找到了想要守護的人,也無非是不想承認自己懦弱無能而找的藉口罷了。”

“只是因為覺得生活毫無意義?”

“我心無大志、安於平凡,更傾向於人活著開心最重要。可我明顯不具備讓自己開心的能力,也不敢奢望身邊有能讓我開心的人事物。”

“我不相信因為這個原因你就要結束自己的生命!”

上課鈴聲響起,科任老師走進教室,要求我們回到座位,拉上窗簾。常柳的身影慢慢消失,她在站起來之前給我傳遞了最後一段話:

“我早就預料到會有這一天,不過要等一切都失去了,我才有膽量付諸行動。我也想期望未來,但有很多人和我一樣不敢抱有希望。如果能將他們獲得解救的可能性增加千萬分之一,那也是相當了不起的成就了,不是嗎?你不用為我惋惜,因為這不是沖動之下任性的行為,而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決定,我跳下去能創造出來的價值要遠比我慢慢捱日子能創造出來的價值要大得多——再見了,我的朋友。”

操場上瞬間響起一片尖叫,接下來是死一般的沉寂。

凍結反應維持了數秒,首先打破沉寂的是科任老師嚴肅的命令:“關上窗簾!”

我的手腳瞬間失溫,恍惚中聽到隱忍的啜泣。之前喊常柳快跳的其中一名女同學正雙目失焦的望著窗簾,她雙手捂住因驚恐而微張的嘴唇,眼淚控制不住的沿著她的手腕滑進袖口和衣領。

我瞬間明白了——常柳想用她的性命換取一樣東西,為了利益最大化,她把時間拖延到極限——消防隊員進入學校。

她要所有人都看見這一幕,要一個發得出聲的群體見證這一幕,這個聰明的姑娘想用她屍體上的傷痕發聲,用她的一切換取一個簡單的重視。

她知道這些勢力盤根錯節,她無法真正傷害他們的根本,但她可以把學校推到風口浪尖,逼迫學校不得不幹預進來,逼迫那些勢力學會適當收斂。

那麼多人的嘴是封不住的。網路上不缺自詡正義之士,這樣的群體只需要一點小小的暗示,就可以讓他們心甘情願地站出來化作攻擊他人的利劍,同時下意識維護事件中的弱者,以及死者。

如果她沒死,或許會有很大一部分觀眾罵她自私自利,不關心在乎她的人;但她死了,這些人就會毫無疑問地呈現出完全顛倒的趨勢。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人類對死者有種天然的敬畏,天生的共情本能會使他們不由自主地偏向弱勢的一方。

常柳太聰明瞭,無論這件事情最終對她是否有利,對她想保護的群體都一定是有益的。根骨的勢力無法撼動,但為了保全自身利益而退出的爪牙數目,足以讓數量不少的受害者獲得喘息的機會。用常柳的性命換取幾十上百個獲得新生的機會,這實在是個無比劃算的買賣。

但是,太慘烈了。

我原本想獨善其身的,但是長年累月的空洞讓我本能地渴望一個朋友。我越來越瞭解她,也就越來越後悔瞭解她——常柳這個人不符合我的價值觀。

為什麼要無條件幫助別人?為什麼要為了別人而犧牲自己的利益,甚至是性命?一個連自己親生弟弟都會妒忌的家夥沒辦法理解這種英雄主義。我就是自私自利,我就是罪無可赦,我承認生下來就是個災星!但是我寧願茍且偷生到命運的終結,也不願成為利他主義的英雄。我可以理解迫於壓力或變故選擇輕生的例子,但是為了毫不相關的人活出性命,這樣的人到底是出於什麼樣的心理?

今天下午原本安排了競賽考試,大部分同學都對此抱有怨念。藉著有人跳樓的契機,有人問老師:“下午的競賽考試還要正常考嗎?就算考出來也不是正常水平呀。”

科任老師只說去問問,就被年級主任叫去開會了。臨走之前,他命令我們不準拉開窗簾,並叫班長管理紀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