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重慶,找到表姑父承包的工地。表姑看著我帶個女孩過來,很高興。你也知道,家鄉十七八歲談戀愛是很稀鬆平常的事情。表姑還一個勁的誇我,懂事了,找了個這麼漂亮的姑娘,她很歡迎我們在工地打工,安排我跟著姑父學電工,顧思鬱就和她在食堂工作。但顧思鬱不想騙我表姑他們,她主動說了和我只是同學關系而且她現在還懷了快五個月的身孕……”

很快,淩修遠的煙就吸完,他接著為自己又燃上一支。

“表姑一聽,臉都嚇白了,她責怪我,不該把顧思鬱帶到這裡來。她說,人家家裡人該有多擔心,特別是男方家裡。於是我們說什麼都不行,表姑堅持讓我把顧思鬱送回家鄉。哪知,顧思鬱淚流滿面地跪到表姑面前說,她是孤兒,那個男人也不要她了,如果表姑不收留她,她只有去死。表姑一是怕出人命,二是真的同情顧思鬱的遭遇,最後還是點頭同意讓她留在工地,但不讓她做重活……”

煙霧繚繞,燻的淩修遠眼睛疼,他不停的眨眼。

“顧思鬱懂得感恩,廚房的零碎活她基本包攬。而且只要求有吃有住就行,她不要工資。顧思鬱做事仔細也不偷懶,每天丟下這個又做那個。我想她那麼忘我的工作,除了本身的勤奮外,更主要的是想透過不停頓的忙碌來忘卻那些悲傷的事情吧?因為我偶爾會看見她發呆,然後就是任淚橫流。一有人走過,她會趕緊低頭抹淚,又像是沒事人一樣繼續手裡的活……”

又從煙盒抽出煙,銜在唇上,打火機卻怎麼都打不燃,沈超看不下去,掏出自己的幫他點上。

“一月下來,表姑給了她1500的工資。她不要。只說,李嬸,謝謝你。我是個沒有親人的孤兒,只有你好心收留了我,我做的那點事情僅夠換飯錢的,怎好再要工資。表姑把她摟在懷裡,邊流淚邊幫她擦淚,說她傻,怎麼會有這麼傻的姑娘?”

沈超的煙也抽完了,他也繼續為自己點上一支。“顧思鬱懷孕時期,一直都很瘦。除開肚子,她真的就是骨瘦如柴,飯量又小,表姑單獨為她燉的補品,她吃一口就會把原來的都吐光。表姑嘆氣說她的妊娠反應怎麼這麼久?顧思鬱笑著說,她是異類,跟正常人剛好相反。雖然她在笑,可她笑裡隱了多少痛?只有她自己知道。工友們休息時,拿著手機跟家裡人聊天。有時,顧思鬱就會對著他們的手機怔怔發神,我問她,要打電話嗎?我把手機遞給她,她卻搖頭,半天才說,電話那頭的人已經把她都忘了,打過去,也只會被當作騷擾電話,結束通話的……”

一陣風從沒有窗戶的窗臺吹進來,淩修遠感覺不到冷,沈超縮了縮頸子,還是不舒服,他起身找了塊模板擋在進風處。

有了點暖意的沈超,搓著手坐下來,繼續說:“顧思鬱快生産時,表姑不再讓她幹活。她說,她不能閑下來。原因我們都清楚,我也不想她每天無所事事的胡思亂想,給她找了個小差使。就是去每層樓撿安裝工減掉的廢棄電線,那些都是銅線,可以賣點錢。長一點的工人自己就收起來了,只有短截的和一些飲料瓶子可撿。但好歹也能換些錢,又能混時間。可是沒想到……”

沈超深吸了一口煙,再吐出煙霧時,長嘆一聲。“沒想到,她因為夠著手去撿工人丟在窗臺外的礦泉水瓶子,回身時不注意被磚頭絆倒。當時正是中午休息時間,樓層裡沒有人,她忍著痛自己往樓下爬,等有人發現她時,已經是滿腿的血。我抱著她,準備去附近醫院,她卻堅持留在工地,她要自己生。之前她就聽工地的嬸子大嫂們說過,順産在家生,沒有多大危險,最主要還節約錢。工地的婦女們在工棚的一處地上鋪好彩條布讓她躺上去,然後有人告訴她注意事項,有人去燒水……可是時間一分分的過去,除了流出的血,依然不見孩子的頭。從外面辦事回來的表姑父和表姑回來後怒罵,一個十八歲的孩子身體都還沒有發育全,能和你們生過二胎,三胎的女人比嗎?還不趕緊送醫院……”

這支煙,沈超也抽的很急,三兩口就完了。他抬頭看坐在磚頭上的淩修遠,握著煙的手在不斷的發抖,那未吸而燃成灰的煙絲在顫抖中要落不落。

“我們以最快的速度把顧思鬱送到離我們最近的醫院。醫生一看就劈頭蓋臉的罵過來,産婦一次産檢都沒做過嗎?胎位不正,宮口只開了兩指,現在才送來醫院,是要等著一屍兩命嗎?剖宮手術迫在眉睫,然而簽字時要直系親屬,顧思鬱不想連累任何人。她說,她自己來簽。我被允許進了産房,半抱起全身汗濕的顧思鬱,讓她自己為自己的手術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悲愴聲從對面傳來,沈超也偏頭望著天花板張嘴嘆氣。“小樹生下來,五斤二兩,因為體弱和新生兒黃疸,直接送到兒科的保溫箱裡。兩天後顧思鬱下地,我扶著她去兒科病房,母子相見。她帶淚笑著說,我終於又有家人了。”

淩修遠在上小學時,看過班上同學帶來的一本神話書,講的是人死後,因為在人間做過壞事的惡人都要下地獄接受牛鬼蛇神的折磨和拷打。他想,如果有一天他死了,他會被厲鬼送去上刀山碎身,下火海油煎,十八般刑具的嚴厲摧殘吧!否則他自己都不會饒了自己的。

“顧思鬱還未滿月時,因我爸在廠裡疲勞工作被機器軋斷手指,我不得不離開重慶去深圳。此後,顧思鬱帶著孩子的更多艱辛生活,恐怕只有我表姑最清楚了。”沈超的煙抽完了,他伸手向淩修遠要。

淩修遠掏出包裡的煙遞給他,並哆嗦著幫他點上。

沈超吸了一口,彈了彈煙灰。“中華,嗬!好煙是不錯。比起我這十多塊一包的口感純多了。”

煙,並不是淩修遠特意追求某個牌子,只是自欺欺人覺得好一點的煙對身體的危害要少一些而已。他沒說話,只是給自己也點一支。

“你這一包煙都夠顧思鬱為小樹買一箱好點的脫脂牛奶了。知道嗎?顧思鬱為給孩子上戶口,節衣縮食。四年了都湊不出三萬塊錢的所謂社會撫養金的罰款。直到去年家鄉的人口普查,她才回鄉把小樹的戶口落實。”

“所以她改了孩子的生日。”淩修遠聲音徹底嘶啞。

“也不算改吧,沒有準生證,醫院就不開出生證明。在家鄉那些在家裡生孩子的也比比皆是,不都是家長自己報日期嗎?再說了,小樹的生日期也不是隨便報的。”沈超對著淩修遠笑。“不是跟你同天嗎?你該慶幸的。”

接著沈超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塵土。“我得跟我兒子賺奶粉錢去了,你如果要回去就沿路返回,如果要去看小樹,就出門直走在右邊第五棟別墅樓轉彎,過去找人問問,夥食團在哪?他們會給你指路的,我表姑對小樹很好,你大可放心。”

沈超走了兩步又停下,目光落在牆壁的某處。“顧思鬱成今天這樣子,我也有很大的責任。當年要不是我心血來潮的帶臭豆腐去學校,他們就不會吃到有綠蒼蠅的臭豆腐,也就不會把你給她服下的藥又吐了出來,她也就不會懷孕。快生産時,如果我不支那個撿垃圾的破招,她也就不會摔倒大出血,花光外婆留給她的錢,還差點出人命……很對不起她,從沒正式為她倒過歉。而她總是微笑著說,感謝我的幫助。想想我都感到慚愧……”

沈超走了,手裡的煙一口未吸,已經燃到了煙頭。手一動,煙頭就燙到了他的手指,“嘶!”他扔開,抬腳踩滅煙頭時才發現,那麼點火星就讓自己痛叫出聲。

那麼顧思鬱在摔倒,血流滿地的時候,那是怎樣蝕骨的痛?還有躺在冰冷的地下,被婦人們圍住讓她用力卻又生不下孩子的時候,又是怎樣恐懼無望的痛?剖宮産後,那縫合的傷口在未痊癒時,又是怎樣如火如灼的痛?

起身,坐到別墅的露臺上。抬眼便可以看見不遠處如黛的山脈,那是一副蒼涼的水墨畫。淩修遠微眯住眼,畫景越來越朦朧,慢慢的混淆不清,略一低頭,兩行熱淚蜿蜒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