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將臨頭。

“謝謝你的好意。”教區長立即開口說。他的口氣彷彿是一個社會福利工作者在跟另一個交談,然而莫瑞斯覺得他是在旁敲側擊。莫瑞斯試圖回答——兩三句普普通通的話就能救他但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下嘴唇發顫,就像一個哭喪著臉的少年似的。“假若我沒記錯的話,你對小斯卡德是感到不滿意的,所以你的一片好意就更難能可貴了。咱們在彭傑吃飯的時候,你對我說,他是個‘貪鄙下流的家夥’——竟這樣來形容一位同胞,使我吃了一驚。當我在下面瞧見你跟他的親人們待在一起的時候,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我吧,霍爾先生,他會珍重你對他的關懷,盡管他可能不顯露出來。像他那樣的人,比局外人所想象的要容易被感動,好也罷,壞也罷。”

莫瑞斯竭力打斷他的話說:“那麼……你呢?”

“我?我為什麼要來呢?你只會笑話我。我給他送來了一封寫給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英國國教會牧師的信,希望他上岸之後,就給他施堅振禮。荒唐可笑,對嗎?可我既不是古希臘文化的崇拜者,也不是無神論者。我相信人的行動取決於信仰。倘若某人是個‘貪鄙下流的家夥’,歸根結底是由於對神有所誤解造成的。凡是有異端邪說的地方,遲早會滋生傷風敗俗的行為。可是你——究竟是怎樣準確地知道他這艘船起航的時間呢?”

“這……這登了廣告。”他渾身打起哆嗦來,衣服緊緊地裹在他身上了。他好像重新變成了學童,毫無防備的能力。他確信這位教區長猜出來了,或者毋寧說是靈機一動,明察秋毫。凡人什麼也不會懷疑——杜希先生就渾然不覺——然而這位先生卻有特殊的感覺。由於他是個神職人員,竟嗅得出肉眼看不見的感情。禁慾主義與虔誠有著實用的一面,它們能夠導致洞察力。莫瑞斯領悟到這一點的時候,已經太遲了。在彭傑,他曾認為,像這樣一個身穿黑色法衣、臉色蒼白的教區長,絕不可能懂得男子之間的同性愛。但現在他知道了,即便是從不公正的角度也罷,反正正統的宗教對人性的任何秘密都曾加以探討。宗教比科學敏銳厲害得多,倘若除了洞察力,再補充上判斷力,宗教就無敵於天下了。莫瑞斯本人是被信仰拋棄了的,他從未跟這樣一股力量對峙過,他受到了極度的打擊。他對博雷尼烏斯先生恐懼與憎惡交加,恨不得將這個教區長殺掉。

至於阿列克呢——如果這時候到了,也會被丟進陷阱。他們足小人物,擔不起風險——比方說,遠比克萊夫和安妮弱小得多.博雷尼烏斯先生知道這一點,打算用自己的權力範圍內的惟一手段來懲罰他們。

為了給沒有還手之力的對方回答的機會,那個聲音停頓了一會兒,現在又繼續下去了。

“是啊,老實說,關於小斯卡德,我非常不放心。星期二他離開了彭傑,對我說是要到他的父母那兒去。可是他拖到星期三才到家。他動身之前,我跟他面談過一次,使我不滿意到極點。他冷酷無情,他反抗我,當我談到堅振禮的時候,他嘲笑我。事實上——要不是你對他有著慈悲為懷的興趣,我是不會跟你提起這件事的——事實上,他犯了淫蕩罪。”他頓了一下,“跟女人們。到了一定的時候,霍爾先生,那種嘲笑,那種冷酷無情,就會被識破。因為通姦會發展成比實際行為嚴重得多的罪惡。倘若這僅僅是個別人的行為,我不會考慮用詛咒將他逐出教會。然而,我認為一旦世界各國人民都道德敗壞,最後他們一定會否定神。除非一切不正當的性行為統統受到刑罰,而不是隻有其中幾樁,教會是永遠不能重新徵服英國的。我有理由相信,他下落不明的那個晚上是在倫敦度過的。是的,沒錯兒——他準在這列火車裡。”

他走下去了。莫瑞斯的神經受了撼動,跟隨著他。他聽見了講話聲,然而聽不懂。其中的一個嗓音也許是阿列克的,這又與他何幹。“又搞糟了。”他浮想聯翩,猶如薄暮時分飛回來的蝙蝠。他重返家裡的吸煙室,跟克萊夫待在一起。克萊夫說:“我再也不愛你了,請原諒。”他覺得自己的人生每年自轉一週,最後總是黯然無光。“跟太陽一樣……要花一年工夫……”他覺得外祖父在跟他這麼唸叨。隨後,霧消散了,阿列克的母親就在跟前。“這簡直不像是利基。”她急促不安地說完,無影無蹤了。

那麼,像誰呢?起航的鑼響了,汽笛一聲長鳴。莫瑞斯飛奔到甲板上去了。他的感覺和意識恢複了,他能夠異常清晰地看到成群的人分為兩批一批留在英國,一批出發。他明白阿列克將留下來。這個下午突然變得光輝燦爛,朵朵白雲在金黃色的水和森林上空飄浮。在這場露天表演中,弗雷德‘斯卡德正大發脾氣,因為他那個不可信賴的弟弟誤了最後一班火車,女人們一面被推推搡搡地催逼著走上舷梯,一面抗議。博雷尼烏斯先生和老斯卡德則向官員哀嘆著。天氣這麼好,空氣這麼清新,其他的一切都變得無足輕重了。

莫瑞斯上岸了,如醉如痴地沉浸在興奮與幸福之中。他看著那艘輪船出航。突然,此船使他記起少年時代曾讓他心裡怦怦直跳的瓦伊金的葬禮。二者沒有相似之處,然而該船英姿瀟灑,它正把死亡運走。它被纜索牽引到固定的位置後駛出碼頭,弗雷德大喊大叫著。在一片歡送聲中,船急速轉向海峽,終於駛到海面上去了。它是個犧牲品,何等壯麗,留下一股煙,越來越淡,逐漸融人到落日的餘暉中。還有那些細浪,沖上樹木繁茂的海岸,化為烏有。他目送輪船良久,然後把目光轉向英國。他的旅程快結束了,他的目的地是那個新家。他把阿列克內部的男子漢亮出來了,現在輪到阿列克來亮出他內部的英雄。他知道什麼在召喚自己,也知道自己該怎樣回答。他們必須打破階級的畛域來生活,沒有親屬,囊空如洗。他們必須勞動,至兀相依為命。然而英國是屬於他們的,結為終身伴侶,這乃是他們所獲得的獎賞。英國的空氣和天空是屬於他們的,卻不屬於好幾百萬個膽小鬼。那些人擁有空氣混濁的小室,但從未有過自己的靈魂。

他來到博雷尼烏斯先生面前。這位教區長被弄蒙了,阿列克把他徹底擊敗了。博雷尼烏斯先生認為兩個男人相愛必然是可恥的,因而對目前發生的這件事絲毫不能理解。轉瞬之間他就變成一個普普通通的人了,他的譏諷消失了。他用一種坦率而相當愚蠢的口吻談論著小斯卡德到底出了什麼事呢?接著就舉步去探望南安普敦的一些朋友。莫瑞斯朝著他的背景呼喚:“博雷尼烏斯先生,務必看看天空吧——整個兒著起火來啦。”然而教區長不需要熊熊燃燒的天空,他的蹤影消失了。

他興奮不已,覺得阿列克就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阿列克不在附近,不可能在附近,卻在這片輝煌的另外一處,非找到他不可。莫瑞斯片刻也沒遲疑,立即趕赴彭傑的船庫。“彭傑的船庫”已滲入他的血液,阿列克既用它來傾訴思慕,又用它來進行訛詐。當他們最後一次不顧一切地擁抱的時候,莫瑞斯本人也做出過涉及此詞的許諾。此詞成了他惟一的依靠。他就像來的時候那樣,憑著直覺離開了南安普敦——他確信,這次事情不僅不能搞糟,還一點兒差錯也不能出。宇宙回到正常的位置上來了。莫瑞斯是乘小小的慢車去的,鮮豔奪目的地平線依然燃燒著,日沒後,微雲閃出火苗,天空染成一片紅。甚至他在彭傑的車站下車,穿過寂靜的田野走去的時候,光線還很足。

他從較低的那一頭進入這座莊園,是從籬笆的裂縫鑽過去的。他再度突然想到這片地何等荒蕪,多麼不宜把人分成等級,或規定將由誰支配未來。夜幕即將降臨,一隻鳥兒叫了,一些動物在慌慌張張地竄來竄去。他加快了腳步,一直走到瞧見池面發出微光為止。以池子為背景,幽會場所黑乎乎地映入眼簾,他聽見了汩汩的水聲。

他抵達這兒了,或者不啻抵達了。他依然充滿信心,放聲呼喚阿列克。

沒有回答。

他又呼喚了一遍。

一片寂靜,夜晚逼近了。他判斷錯了。

“這樣的事是完全可能的。”他想道,然